在我看来,陈集益的《金塘河》(《人民文学》2018年第3期)是一篇大巧若拙的作品。作者似乎为小说文本赋予了某种“河流”属性,表面上看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支脉纵横。“我家的田大部分在金塘河畔。金塘河,其实是一条溪流的名字。”小说的叙事基调大致如此,朴实沉稳、流畅自然,然而,在文本结构的内部和细部,却蕴藏着惊人的情感势能和思想张力。金塘河,作为小说题目,显然在所指意义上并非仅仅是一条静静流淌着的乡村溪流,其中还融汇着作者对于自我、父辈、故乡、童年、家族的找寻与指认。于是,沿着金塘河的河道溯流而上,我们可以绘制出一幅纵横交错的个人化的乡村历史图谱。
毫无疑问,父亲的“创业史”是《金塘河》的主流干道。作者不惜以大量的笔墨和篇幅详细讲述了一心想脱贫致富的父亲如何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与天斗、与地斗、与自然万物和个人命运作斗争的朴素而感人的故事。围栏建坝、抗洪抢险、开荒垦地、挑水抗旱、深耕细作、驱兽灭害,直至误伤人命,不得已而出让土地以作赔偿……父亲的奋斗史也是从一场失败走向另一场失败的挫折史。这不禁令人联想到海明威的名作《老人与海》——父亲的形象就如同是“老硬汉”桑提亚哥,金塘河畔贫瘠的农田就像那浩瀚无垠的大海,短暂的丰收就是那条被意志征服的大马哈鱼,而洪涝、旱灾、虫害、野兽则犹如那凶残危险的鲨鱼——某种程度上讲,《金塘河》就像是中国版的《老人与海》,抑或,将题目换作《父亲与田》也未尝不可。区别之处在于,面对失败,桑提亚哥依旧可以从容高喊:“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他,但无法打败他。”而陈集益笔下的父亲却“从不反驳,他总是低头盯住地,似乎他的目光能穿透脚下的地,一直看到深藏在地底的地狱”。正是这一点差别构成了两部作品本质上的不同:桑提亚哥生命意志源于作者对人性尊严的自信,并且他拥有强大的宗教信仰作为寄托和慰藉;而父亲赖以存活的信念与动力则完全出自于一个男人的家庭责任,其背后是绵延数千年的儒家伦常道德作为依托。由此,我们不妨打个比方,如果说桑提亚哥一只富有激情又充满温柔,义无反顾地兀自奔赴彼岸精神世界的大雄狮,那么父亲则是一头勤勉执着、内敛深沉,默默无闻地负重耕耘于此在现实生活中的老黄牛。
在父亲的奋斗史之外,小说还有一条颇为可观的支流,即“我”的成长史——生产队解散后的第二个年头,“我”从娘胎中诞生,“就像一条鱼从池塘被抛上陆地”。原本想要女儿的父母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给“我”起了个乳名叫“阿囡”。在他们的溺爱与呵护下,“我”不用像两位哥哥那样过早的下地干活,即便是全家齐劳作,父母亲也总是将最轻松的事情安排给“我”。读初三时,为了缓解家庭负担,“我”企图弃学务农,却遭到父亲的坚决反对。心怀委屈和怨恨的“我”辗转于城市之间,像一个“陌生土地上的陌生人,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四处游荡”。多年之后,重返故乡,曾经的一切都变了模样,父亲老了,田地荒了,河流缓了,坐在似曾相识的溪滩上,“我”陷入深深的沉思:这还是我们热爱又憎恨过的那条河流吗……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本就着墨不多的文字还被作者拦腰斩作两节,分别安放在文本的开头和结尾,从而为小说提供了一个别出心裁的结构与视角。先说结构。小说由“我”切入,最后再由“我”收束,中间是大面积的“父亲奋斗史”,在叙事上形成了一个典型的“梭形结构”,仿佛一条小溪汇入大河,然后从一条大河流成一条小溪。这种“有意味的形式”显然与作者的某种人生观念和生活态度彼此观照,互为镜像。“没有人告诉我这里一切,我是谁,从哪儿来,又将到那里去,当我出生后,面对的是一个硬邦邦的世界,没有笑容,没有告知,甚至没有奶水。,以及萨特意义上的“存在先于本质”吗?于此同时,“我”的这种存在主义生命体验也构成了父亲奋斗史的底色与基调,在“我”的讲述与回忆中,父亲形象仿佛成为了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在那无效无望的劳作和无穷无尽的苦难中获得“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再说视角。细心的读者能够察觉,小说在第一节中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而到了小说末节,则转变为一个限知限能的人物视角。作者在叙事视角上的自觉切换,使小说中“我”的身份具有多重复合性——“我”既是故事参与者,又是故事旁观者;既是故事讲述者,又是故事倾听者——这些身份各异的“我”在文本中相互融合,为读者提供的不同维度上的审美体验。一方面,我们可以跟随着小写之“我”走进生活的内部,去感知人性的温凉、生存的苦乐;另一方面,我们又会在大写之“我”的指引下,跳出故事来审视与思考那些有关存在与时间、成功与失败、个我与他者、绝望与希望等形而上命题。
如果将陈集益绘制的文学图谱进一步放大,我们还会发现,在上述两条脉络之间还可以分野出许多更小的支流——在父亲的奋斗史中嵌套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家族没落史,“我们家祖上当然有田了,一等一的好田,后来都被收上去了。”从父亲不厌其烦的抱怨与唠叨中,我们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来自历史罅隙处的凛冽寒气;而在“我”的成长史里同样蕴藏着一段令人浩叹不已的乡村变迁史,壮劳力流失、田园荒芜、空巢老人、留守儿童、、生态破坏、环境污染……作者几乎是以“集束手榴弹”的形式将当下乡村的生存处境与社会图景和盘托出。这些叙事支流彼此交错,相互联系,为小说建构起一块庞大的历史水系。
“这被暴风雨所击打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作者把艾青先生的诗句作为题记,足以体现出他对“金塘河”怀有无比复杂而矛盾情感。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金塘河》既是陈集益对家族历史的独自凭吊,也是对童年往事一次回眸,既是对伟大父爱的真诚感恩,也是对乡土中国的深切缅怀——金塘河,一条让我热爱又憎恨过的河流。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有泪水,因为我对这“河流”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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