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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江河的手
中国农业大学 食品学院 苓岐
老邓又被他妻子从屋子里赶了出来。
“你看老娘我以后还给不给你弄饭。嫌我的饭不好吃你出去吃好吃的饭去啊！”
老邓的耳朵里还回响着他妻子的嗓音，还有紧接而来的摔门声。
老邓并没有做什么反抗。他吸了口气，一只眼睛微眯着，笑了笑，就下了楼走去了广场。
事情其实很简单。老邓现在老了，吃不了太辣的东西。无奈娶的媳妇儿是个四川人，就算是死了也得带着串干辣椒陪葬。晚上他妻子煎了盘茄子，表面看起来啥事没有，其实他妻子在茄子表面切的刀痕里抹的都是辣椒粉。老邓第一口下去，下一秒就辣的摔了筷子。
“这还吃个屁！”
他妻子一听也怒了，伴骂伴推地就把老邓赶了出去。
其实老邓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辣得太突然，理智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就先做出了反应。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行不当，但是他的妻子已经举着锅铲指着他的鼻子来了。
他的儿子举着碗站在旁边，不知道该不该笑。
“又被赶出来了啊？”柳二笑嘻嘻地就坐在老邓旁边。
老邓白了他一眼。“你带你家狗遛完圈了吗就来这儿磕碜我”。
“今天我儿子回来了。他去带狗溜圈。”柳二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远方，好像他的儿子带着他的狗就在附近一样。
“我说老邓啊，你老这个样子下去不行。老是让女人占据一家之主的位子，上次我见你出门脸上的拖鞋印子还没擦干净呢。想想办法吧你可，你现在的地位估计还没你家的煤气灶高”。
老邓没说话。
“我也知道你就图个日子安稳。可你这样过，图了安稳，那你的日子呢？”
老邓还是没说话。
“你别老不说话，整得好像是我在教训你一样。年轻的时候啊，我一股脑地以为就是她，老了之后，每天晚上都要问自己一遍，为什么选了她。”
“算了算了，我不说了。你别告诉她啊。”
说完这句，柳二就起来了。完全站直之前，柳二回头看了老邓一眼，没有说话。老邓也回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
柳二像是欲言又止，回过头去，愣了愣，走了。
春天了。老邓抬头看树上的白玉兰，前几天还是毛胚子，今天就已经全开放了。老邓突然想起来他儿子刚出生的样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明显他的儿子刚出生时并不是全身是毛。树下面有小孩子在闹，红色的皮球滚到老邓脚下。
老邓明白了。他有话要说，但是找不到人讲。
他儿子刚好出现了。
“爸，回去吧，妈不生气了。”
老邓笑。
“不急不急，我了解你妈，再等等。不能回去早了，早了她看见我又要生气。当然也不能晚了，晚了她担心了再见着我还是要生气。”
老邓的儿子突然露出像柳二一样的眼神。
“您爱我妈吗？”
老邓一听火气就上来了。
“你这小屁孩说的什么话？我要是不爱你妈你是怎么出来的？你还能在这儿跟你老子说话？”
老邓怒目圆睁地看着他儿子。他儿子的眼睛里塞满的都是同情。
这眼神把老邓吓住了。老邓什么都不怕，除了他老婆，和这种眼睛。
“算了算了，你啊，还是太小”老邓把头偏开，不去看那双眼睛。“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你是吃饱了有闲工夫在这儿问我些有的没的，我还饿着呢!”。
老邓走在前面，一路上和他儿子没说一句话。有的时候老邓会突然停下来，他儿子也跟着停下来。
到了小区门口，老邓说：“回去了，我给你看样东西”。
回去了，老邓的妻子站在厨房里，铁锅里的菠菜发出滋滋的响声，抽烟机嗡嗡地叫着。餐桌上很干净，一看就是收拾过的样子。
“我回来了！”老邓朝着他妻子喊。妻子没有理他。他回头朝着他儿子苦笑。
“看来还是回来得早了哇”。
他儿子还是一句话没有说。老邓慢慢地挪向了屋子，乒乒乓乓地翻了一通。他的妻子在厨房里听见这响声，回头偷偷看发生了什么，结果撞见了坐着的儿子的眼神，她又立刻回头去，重新拾起炒菜的动作。
老邓的儿子笑了。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问那个问题。
“看看这是谁”儿子看着老邓放在他手边的相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干净的披肩短发，手里拿着一本书，嘴唇微张，眼睛里都是岁月和灰尘盖不住的光芒。
“你情人？”
老邓当头给了他儿子一记重锤。
“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你连你娘都认不出来？
“我怎么认得出来？你俩生我的时候你们都是快奔三十的人了，我跟着你俩出去的时候别人都跟我说你爷爷奶奶真年轻”。
他儿子清楚地看见，他爸的眼里有种光芒瞬间就熄灭了。他突然知道了，那不是他自己的眼睛发出来的。那是那张照片背后藏着的阳光，反射在他爸眼里。
“这是你娘和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你娘坐的是我们大学里的死亡诗社里的头把交椅。这名字确实不好听，但是你不知道，这是一部老电影了，当初你娘看第一遍的时候就哭了。这张照片，就是你的故事的最开始。”
“当时是夏天，学校办了一个朗读大会。你娘毫无悬念地就闯进了决赛。最后的对手是一个学长，读的是海子的一首诗。哎呀读完了校长都站起来给他鼓掌，虽然我们都知道这家伙完全是投校长的所好，因为这滑头从来就读不懂海子。”
“当是我们都觉得完了。谁知道你娘，一袭白裙飘然而上。你看过金庸没？算了算了当我没说，你们这一代人看的都是什么穿越灵异。神仙姐姐能想象吧？天外飞仙的那种，一上场鸦雀无声，只觉得呼吸都跟外面的蝉声一样闹心。她读的啥？读的一首荒原。”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老邓说到这句时，不由自主地放出了声音。
他儿子看见老邓妻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当时就觉得，就是她了，我要和她过一生。就算我这辈子以后只能吃素，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吃的是满汉全席。”
“那……那怎么变成这样了？”
老邓又给了他儿子一拳。
“你还好意思问？自从你出生以来，我和你娘就没好日子过。诗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爱玩什么呐？爱撕纸。你以为你撕的纸都是哪儿来的？书？如果没把书架给卖了，你那两大箱玩具往哪儿放？你要生活有诗意，诗意就在这儿，就跟海子的诗一样，看你读不读得懂”。
“小子你听好了，你迟早也要找老婆。尊重每一个给你做饭的人。我要你这样做不是因为她可以随时给你下毒，而是因为每一只握住锅铲的手，都可能握住过万古江河。”
几乎是同时，老邓的妻子把刚炒好的菠菜往老邓的面前重重一放。
“吃吧”。
老邓听着这命令一般的语气，看了看盘子里的菜，几乎是恳求着说：“这也太淡了吧？虽然我说不能吃味太重的，不至于从此把我当兔子喂吧？”
他妻子白了他一眼。
“你自己说的，我跟了你，你吃一辈子的素都愿意。”
老邓愣了愣。
三个人都笑了。
老邓听见窗子外柳二的狗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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