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三部曲
五 龙 河
第二章
1
面对旭日东升和黄昏降临,世界之谜和时光沧桑需要独立思考。五龙河的诞生也属世界之谜,沧桑与日俱增,怎么思考都只能揭示其表象。至今没人亲眼目睹它形成之初的模样,更无确切的文字记录。文字总试图厘清根本,但往往做到的无非模糊其真相或因猜测和臆造的传说而混淆视听,使之陷入愈加深旷的虚无和妄乱。我们只能接受时空中存留的现实。现实对我们既合理又刚刚好。抱怨与谴责无益于现实的改变。
它们伫立张家兰子村东,身无分文又一无挂碍,一棵古老的龙柏和一座年轻的水塔。它们伫立在那儿,陷入某种状态,等候事件发生。但它们并非为思考世界和人生伫立数个世纪或半个多世纪。它们努力活着和不倒塌,作为见证者。它们见证过身旁五龙河的某个片段。那些片段早已消失,新的片段孕育并降临。可它们似乎不愿说出见证了什么,我们只能猜测和臆想,用目视交流,用文字书写,尽可能绕开虚妄并接近真实。
一滴水的形成一定来之不易,汇成溪流却简单得多。龙柏或许想说出五龙河的第一滴水涌出源头并消失在何处,眼前的河谷如何被造就。可它也没见过,和我一样。九龙埠以沉默相对,未解之谜总沉默在我们的未知之处并封锁我们的想象。在一条河神秘的面纱外面,我们如残障人士,再怎么浅吟低唱,终无法伸手揭下那层黑纱,只可简而化之地总结为两岸生命和流水留给我们启示性的共同的特征:流逝。还好,隆起的埠茆,风化的黄沙岩,干涸的泉眼,还有龙柏、橡树、水塔、我,作为求知者或探秘者于村口相遇,春光温暖这一切,万物复萌。
从前这里没有村庄,见个人影都难,遍地植被,天地初造之时的莽苍横流,走兽和飞鸟时隐时现,每天的太阳起于岭尖,从远处高耸的林梢垂落,月亮毫不迟疑地跳出,银辉裹面,静如处子,清新如初浴。这里是泰沂山区末端,远古造山运动留下绵延岭丘,凹凸错落,姿态万千,历代风雨穿透大大小小的埠口谷地,从缓丘区冲去高密大地中腹的缓平坡区,再冲进北部的低平区,在浩淼水澜的百脉湖、九穴泊回旋,揽镜自视。那时不见人迹,只有神迹。一滴水闪耀,之后一万滴水闪耀,亿万滴水闪耀,光晕水波交织,始成溪流,力量来自天体,带来对生命的希翼。溪水撕裂岭坡,伤口为壑,结痂为底,来到至今不知名字的少妇种植白杨树的洼地,稍事休整,果园红砖房下的泉水闻声而动,冲决植被、砂砾、泥土路,与之汇合,继续东进,始成主流。受主流感召,两岸坡谷泉水,包括鹿炳芳庄园东侧的大泉,钻透堤坝,汩汩涌来,汇潴两岭夹成的低地,而今的张家兰子东南角,发大声音如狮吼,待合力掘地北上,始成五龙河滥觞故道。清洗接鸡屎袋子的钟女士抬头见溪水劈面而来,丢了笤帚疙瘩,爬上去村庄的陡坡,回头看时心跳不止,出村向东隐约闪现试图阻断流水的坝道心跳不止。溪流打着旋,夹裹枯枝败叶,鸡屎猪粪和大黄牛的舔犊之爱,斜睨一眼北岸,那时无人到此立村,那时尚未栽下龙柏,那时并无荒凉,荒凉只在人群与人心存续,但它们还是斜睨一眼,用大自然最原始的眼光,那目光没有不屑只有力量,取自太阳、月亮和星辰,让万物欢喜,绝非人类共同拥有的爱默生的警示:“老成持重的人相信,邪恶的眼光使人衰弱。”有些水望见龙柏,还有些水望见了红砖垒就的圆柱形水塔,它们奇怪人类为何需要造塔灌溉农田。那是后来的水,那些水的力量开始变弱,也许因为来自太多邪恶眼光的凝视,使之愈来愈弱。但自然之力并未消失,它们将在五龙河故道重新聚合,发力时同样惊天动地,震撼人伦。
而今我来到这里。春光洒落张家兰子村南五龙河故道。连年缺水冲刷,河谷淤塞,或人为修路筑堤阻断,或居住水边人家扩展门前空地,侵入河道围堰,或于堤坡开掘菜园,遍植树木,故道已难察昔日模样。它们包括我们,难道回去最初了吗?人们坚持不懈的勤劳特别值得赞叹又需要可怜。我沿故道东行,脚踩心中的荒凉,像即将枯竭的最后一滴水,那滴五龙河的水不再闪亮,黯然如一枚落叶、惨淡的星宿。我拥抱了龙柏,如十岁的刘大爷在九龙埠顶的微风细雨中拥抱一棵百年橡树。龙柏不算太粗,环抱一周,左手中指刚好碰到右手中指,我的脸贴近它苍老的皮肤,它颤抖一下,我跟着颤抖。阳光如此热烈。我眺望水塔,眼神如村庄进出的人群。它立于村庄东南角,曾经的流水聚合之地,像只巨大的。我的眼光没有邪恶,却忽然渴望邪恶起来,在我邪恶的注视下,它轰然倒地,然后泉水又来,人们不再需要用它取水灌溉。于是我来到一座旧桥,五龙河第一个拐弯,它不可选择往别处去,必须从这里往北,持续流淌,铸就光阴,带我去生我养我的乡土。
2
桥分两孔,既矮又小,毫无特色。桥身非石非木构筑,砖块叠垒,沙土掺半的水泥抹面,呈灰白杂糅黑斑,引桥短促,既反射又吸食阳光,典型的农村田野跨沟桥梁。以建材判断,历史不长。桥面敷了黄褐色新土,往西衔接张家兰子下沉弯曲出村的泥土路,道路多半为新修筑的拦水土坝,工程尚未结束,目的自然是拦截九龙埠各沟壑外溢的流水,囤积供本村使用。土坝北的宽阔河道,从两岸河堤甚至河道居中,摊平为田地,大部分种了麦子,河道被挤压成扭曲的深沟。往东为另一岭坡,出村后的道路过桥继续延伸,在岭地曲行滚爬,串联起片状台地麦田,与村庄遥遥相对。
这座桥,或这座桥所在的位置,乃五龙河完成大水汇聚的序曲后,真正意义的起始之地。
我从桥南新隔出的沟底(河滩新筑土堤,堵住水的通路,防备河水通过桥孔流去下游)慢慢靠近,在桥洞前观察,发现桥涵两侧以青石筑基,高约一米,非本地所产。之上的穹形以泥沙、卵石为主,取自河道的黄黏土,夯实为顶,外层垒砌红色的砖块为桥垛和墙。半弯腰身,我穿过桥洞,先从南往北,再从北往南,满眼枯黄的蒿草和翻新的泥土。从南往北时我是流水,欢畅着滚滚北去,不记得流淌了多少年,只清楚五龙河乃由泉水发源的河,泉水叮咚,集天地之精华,因此更洁净,更善良。从北往南时我是一条鱼,大瞪双眼,摇着尾巴,怀着新奇,逆流而上,逆着时光而上。鱼说它从河流终点而来,不记得游历了多少时间,见过多少村庄多少人,它为一条河流的源头而来,时常经受干渴的威胁,如今搁浅于河流起点的桥下,奄奄一息。鱼告诉我一路所见,人的作为太大,伤了世界也伤了自个。
出桥洞直起腰,举目已面向北方,面向河流宽广的方向,四周围绕生生不息的生命的海洋,而我必须接受现实变化的每个过程,无论空间与时间,理性与直觉,我必须从前一个点移动到下一个点,经历生命的上升和世界的沉浮,我必须将自己投射其中,理解自己,认识自己,无论做一艘船抑或一尾鱼,自由的并自主的呼吸、游荡。
待我前行数百米,躲开早开堇菜紫红的五瓣花,数了数米口袋结对而生的刺槐树般的叶片,有五对半或六对半,还没长到七对,已经够多。绕开一丛野酸枣为主的灌木,其实是蹲在其中嗅闻了茎干不到一尺高的野生紫丁香花香,它们居然不分茎枝从头到尾开了针尖般的花束,宜人肺腑,却也被野酸枣刺痛了臀部。在一湾谈不上干净由河床挖坑而出的水塘边洗把脸,精神倍增。我攀上了阻隔也是划分张家兰子与夹和庄界限的土坝,啖下几枚大葱叶和韭菜叶,解了饥馋,,一座孤岛,蔚然隐现,在那儿,五龙河水中分两股,缓步踏入高密境内,让我瞠目而心动。
我终于爬上那座河中孤岛,是十天之后的事。河床与两岸,披了初夏的新衣裳,容颜大变。五龙河年轻了。
3
四月末。准日子为二十四。夹在二十三和二十五日之间的一天。夹在两个阴霾天气中间的晴天。太阳一早游离黑夜,放射光芒,之后躲进傍晚,留下殷红的记忆,倏然而逝的事。这天,在五龙河入高密段八个多小时,横跨上午、中午和下午,踪迹散漫。谈不上汗流浃背饥肠辘辘,那是我渴望的体验。期间,在唐家营(现称张林)村结识的唐姓大哥家喝过泉水泡的绿茶,吃过唐家大嫂找到的去年自家土地产的花生。花生里有连年干旱的味道。下午两点多至鹿家营,拨通老友孙连来电话,他正好在家,于是喝茶休整,聊了聊他的苹果园和村庄旧事。旧事是可聊的话题,因可聊而继续存在。日暮前,在连接梁尹西村和东村道路的桥头巧遇梁尹小学的任老师。五龙河从桥下经过,小学距河道盈无咫尺,似建河中。任老师教三年级语文,满了六十岁,再过两个月退休,因此两鬓斑白,额头深刻皱纹。他读了《发现高密》一些篇章,仔细读过《梁尹记》,体验了一座村庄和一条河流的孤独。在梁尹小学停留片刻,观察三棵蜀桧旁碎裂的康熙年间的一块石碑和校园北宣传墙后更早年代的两只抱鼓石,村庄古旧的历史历历在目。人的记忆不堪与石想比。正当放学时间,写“为明天准备民族素质”大红字的宣传墙前,三位小学生解开绳索,降下钻入天空的钢管旗杆顶飘扬的国旗。校门外的宽道,聚集接孩子回家的家长。
距离初次至五龙河口探源过去了十余天。十多天时间,世间的秩序仿佛经历过剧烈调整,又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建立了新秩序。变化在目视之内,以白杨树和麦苗为主导。几天功夫,铜钱般的白杨叶迅速变大,大到如幼儿张开的手掌,在每一根枝条招手,颜色加厚了,浅黄变鲜绿,咿咿呀呀向四野喊:“夏天来了,夏天来了。”绿色河流在白杨树梢形成,哗哗声阻断了五龙河两岸往外的视线。麦苗变化巨大,恍惚中停止拔节,蹿出麦穗,麦芒的细针刺探外界,逐渐变硬,茎干也随之硬朗,为扬花期迎风舞蹈储备力量。拔节让我们得见生命的成长,而满坡的麦穗,我们遥望到收获。又一个好年景。
便径直朝那孤岛靠近。
此段河床宽阔难得。人行其中,如雨后蜗牛,支愣羊角辫,从沟底鸡爪草牛筋草丛爬上路面,在它眼里,路好宽,车辙好深,车前草的籽穗好高。那只蜗牛就是我。从既是拦截河流又是贯通唐家营与孙家营(现称山庄)的土坝之路,下到河底爬行。河床是我眼前往南延伸的宽路,偶有的水洼和早些年急流冲刷的划痕是我的辙印,遍生的柳苗是车前草。仰脸看天,柳絮自两岸村庄和茔地飞来,轻飘飘落入河底砂土层,是四月天不易融化的小雪,是柳树生命的种子,种下河床,不知多久时间孕育,发了芽,满河都是,有的高过脚踝,有的触及腰部,有的高过我头顶。对蜗牛来说,这就是原始森林。对我来说,这也是原始森林。蜗牛之所见与我的区别为,它的的确确进入了森林,以它衡量事物的标准。而我要看见或感受到它,需在百年以后,以人的标准。
又见河底的小菜园。比一张荷叶大不了多少的菜园。八十五岁高龄的孙大爷的菜园。四周围了篱笆,木枝条一捆捆从河西岸的孙家营背到河底,河堤陡峭,小路一脚掌宽,得学蜗牛小心慎重地上下。孙大爷一根根费心费神插入泥沙,一根根站得笔直整齐,围出四个方角,隔出正方形的菜地,中间清除了柳苗和杂草,种了菜,东侧留了篱笆门,可虚掩着关上。东侧河床低洼处,一碗水不小心撒了,沙坑中稀薄一层,却也生了水葫芦。孙大爷把菜园门留在东侧,取水近了两三米,来回提水省不少力气。孙大爷今天不在。那天他蹲在菜园内补种豆角种子,他说一天冷一天热的,苗没发齐。他的两只白山羊也不在,那天它们在小菜园南啃草,脖子套着细长的绳子。孙大爷养了三只羊,还生过一窝,他说年前卖了一只,一窝小羊也卖了。
十几天前由五龙河源头回高密,路过孙家营,心道孙家营与河东沿的唐家营是高密最南端的村庄,此刻天不算晚,何不去河道望一眼,看看离孤岛多远,下回来不至于太陌生。。孙大爷正里里外外忙活,一会打水,一会补种豆角种子。他浑身的劲儿,不慌不忙,看不出像高龄老人。篱笆内南北东西分了菜畦,菠菜、茼蒿、小葱、大蒜苗长势良好。油菜有点儿萎缩,大概因供水不足。油菜是喝水长大的青菜。我摸出泰山牌香烟,递给孙大爷一根。他边抽边蹲在畦垄干活,右手为新下的种子覆土。他手掌宽而长,右手食指和中指第一个骨节变了形,不能向内弯曲,只是往上翘起,仿佛手指多余了一节,不知因为受过伤还是常年劳作的缘故。我们拉呱闲话。我说大爷你的菜园有创意,是五龙河的艺术品。他笑着摇头,说种着耍,反正闲着。我说你这件艺术品如果遇到五龙河发水,一下就冲走了。他还是笑笑,说耍呗,冲走也高兴。我说大爷养的羊不错,两只角,白色的毛,还会吃草。他笑着点头,夸母羊生了窝羊仔。两只羊停了吃草,无辜的脸面对我,眼神迷离,思考我的话音有无歹意。
十多天前的河床和两岸以灰蒙蒙的色调为主,接近荒凉,现在全绿了,惊蛰后植物尽情长大,一日一变,篱笆墙被绿色包围,河床上漂,像极了一张供蔬菜睡眠的摇篮,又似鸟巢,不在树梢间,浮在村庄下面,在孙大爷梦里。
我这只蜗牛有探赜索隐的嗜好,小心避开脚下柳苗被镰刀贴地面十余公分处割断残留的利茬——一年多生长,柳苗无名指粗,有了高度,过于密集,有碍行人穿越河床,或可能具备了别的用处,村庄便有人来,像收割蒲草芦苇那样,挑粗高的割断带走——我试过脚踩柳茬的结果,用力过猛,会刺透鞋底甚至脚掌。避开柳茬,视线的焦点向前迟缓地移动,焦点之外,一个独立的客观现实世界模糊着无限放大,大过一条蜿蜒的河,看不真切,已经不仅仅存在于我的头脑之内。这体验让我确认了自己是只真实的蜗牛而非虚构,在持续膨胀的现实世界面前,我不过是个越来越弱小的生命体,昏昏然辨不清是在与眼前的世界对立还是正融入其中。我相信更多人乐于并能轻松地融入虚幻的世界。现实世界总让人无能为力和扼腕叹息。
与生命对立的并非死亡。死亡是结果,不与任何事物对立。它不移动,不喧哗,安静地呆在那儿,等待事物靠近并接受它,宛如五龙河两岸年年岁岁扩展的茔地。生命的对立面是延迟的痛苦,成长壮大是对抗的过程。我们与成长对立。植物也是如此。接近了那个孤岛。两岸峡谷增多,被植物塞满,视觉中更像灌木丛或密林,颜色益深。河床比之前松软、泥泞,用力踩,水珠渗出,似入沼泽,此地已少有人来。自然的状态中,物与物之间既紧密又松弛。一行两米多宽的蒿草,间杂枯干的菖蒲和苇杆,不胜自身之重,向孤岛铺展着倒下,倒向同一方向,好似被一阵疾风齐根折断,又似被水流碾压,因此更像茎秆组成的流水,它们这样的姿势不像干枯死亡,而是将生命转换了形式,因为这一转换便在我面前流动起来,如同蛇蜕。一条黑色蛇蜕在脚边,扭曲成几个弯,已不完整,看似经历过重大痛苦,黑花蛇摆脱了它,游去了另一个季节。苇芽在我右边,像箭射出地面,长得太快了,来不及舒展细长的叶子。它们被高我一头有余的柳林和两岸绿色包围,像包围孙大爷的篱笆墙,陷入极深极静之中。生命在此死亡,也在此孕育,循环不息,既无对立,亦无统一。
孤岛远比我的想象大。环绕一周,耗时颇多,皆因灌木草甸之路难行。从源头跟来的那滴水言道:“如此行走,毫无意义。”望眼孤岛之上高耸的杨树,我自忖:“无意义之事却总有人做。”此刻我逆流而上至此,待会儿还要顺流而下,原路返回,这无意义的折返让我向一些事物靠近,接触了有形的物质,深入了无形的时间,之后再远离。远离触及的有形世界和无形思维将构筑一个空间,供我居住。这一来一回让我有出有入,到达过我希望到达之地,更何况还可能发现一滴水的秘密呢?
孤岛南北为宽阔的河道,比之其它河段有下陷更深的河床,东西两侧则为水流冲决而开的峡谷,黄沙岩斜立两岸,有水撕裂的痕迹,有风搜刮的痕迹,有岁月无声无息栖居的痕迹。我有即刻登顶的冲动,着急看那滴水如何鱼跃翻身滚滚北去的景象。我转回北端。因为这北窄南宽的岛屿,像艘大船,船头冲北,高扬船帆,明显的两个平台如两层甲板,容易翻而上之。果然,攀上岩层,轻松到达了第一层甲板。你道看见了什么?
一个菜园,那么完整地跳到我面前,让我惊讶。它不是一处可随意荒芜的菜园,分明用了心的,其精道巧妙不亚于孙大爷的鸟巢。你看,那畦线条优美的韭菜,片片叶子蓄满甘露,从北往南一墩墩割着吃,刚吃了不到五分之一,像过的日子,悠长着甜美着呢。还有那个小拱棚,不是那两个又长又大的,也就几十平方厘米,想必育了什么稀罕菜的苗,芽还没顶破土。我眼睛一下变大,并非眼馋,而是恼怒。这不是种菜,眼瞅着是占领,占领了本属于我的希望未有人踏足的领地。这位捷足先登者,速度比我的梦还快,一定是位儒雅的隐士,很可能是杜甫,懂得“扶桑西枝对断石”,还懂“孤舟一系故园心”,要不他怎么会在甲板的尖角只栽下一棵白杨而不是两棵呢?那棵白杨,高高大大,挺拔健美,活脱脱一根桅杆,笔立船头。他每日放下饭碗,有事没事便来这里,站在桅杆下,不管太阳如何飞奔,不管月光怎么清冷,可了劲儿向北眺望,指挥大船顺流航行,这家伙说不准在百脉湖附近住过,时常思念往来白帆,鸥鸟飞腾。我学他的样儿,树下北望,河道清新而古国依稀,猛地醒悟自己不过此地一过客,犹如人生的过客那般,想这一小块他视为家的土地只有他才可以惦记,而我只能旁观一眼,顿生嫉妒。失落中往那二层甲板爬去。
二层之上还有三层,全栽种杨树,已长成材。三层为孤岛的顶,高阔敞亮,像足球场。树叶高低错落,拊掌相击,如泉水外涌,聚为溪流,既汩汩又潺潺,汇成唰唰之音,甚为美妙。空气转脸好了,像灌了蜜,蜜太多,使人晕厥,如霾多了让人晕厥一样。晕晕乎乎,我移步南端,俯视断壁河道之中,一潭水边胶管纵横,抽水机死命抽水,水流沿胶管去往两岸麦田。此为现在的景象。再仰脸远眺,见数股大水,冲出张家兰子,洞穿夹和沟村东,在我脚下聚集,吐着泡沫,喊着号子,找不到北行的出路。水懂得迂回,懂得周旋,深谙处世之道。它们兵分两路,一队向西,一队向东,与大地干起地道战。我在岛顶白杨树荫下指挥,像指挥舰队,其实就挥几下手,不累。千里之地,溃于蚁穴。先是石缝被冲开,后是巨石被撕裂,轰隆隆地陷树倒,猢狲四散,峡谷立成,激流如千军万马,直扑高密国而去,留这一处岛屿如孤船搁浅,为时间撑开空间,如半根牙签撑开白鼠的嘴巴,说不上笑还是哭,表情凝滞,再无更改。那是过去的景象,十分遥远。
原路返回,一步多回头,似有恋恋不舍,因为流尽的远古之水,因为一棵像桅杆的树,因为几蓬蓬勃的茵陈草,因为那畦水灵灵的韭菜……因为似乎从不曾靠近孤岛。因为与之渐行渐远。
我们的忆念渐渐模糊,一年年远离这一带山岭。奈保尔写道。
4
一天中,这些时候属于他自己,同时属于村口。唐家营村在唐大爷身后虚化为斑斑点点的背景。“这些时候”可长可短。长一两个时辰,短则半个时辰。长和短的意义丧失分别。长就是短,短就是长,黏于同一堆发酵的面团。在“这些时候”,日子也好,光阴也罢,都是摆设,在村外逛荡,有所事事亦如无所事事,由唐大爷身前的溪谷溃散,像流水消逝。唐大爷没正眼瞧它。
唐家营是小村落,不到三十户人家,位于百余米高的梁尹岭南坡,五龙河东岸,去河边要下个大坡,一里多地。村里人大都姓唐,外姓一两户,外迁进村时日不长。清朝康熙年间,唐氏祖先离开胶州铺集,来梁尹岭一带谋生,为梁尹村的大户任家看护祖坟,干此活计的还有一户姓孙,一户姓鹿,年月一久,有了子孙,择地驻扎下来,子孙又有子孙,繁衍为村落。鹿家立村鹿家营,孙家立村孙家营,两村依五龙河西岸,抬头望日月,低头见河流。梁尹跨五龙河而居,河西的叫梁西村,河东的叫梁东村,宋末高密县尹任福卸任后立村。昔日为任家护茔的三个小村落现都在梁尹村南,村与村距离近便,鸡犬之声相闻,往来密切,彼此知根知底。略有不同的是唐家营既是高密最南端的村子,也是海拔最高的村子,被称为岭上村庄。若伸出一只脚找对位置,踩实了,大拇指碾压的可能是胶州地盘的苦菜,小拇指却按在了裹着泥巴的诸城人家的鹅卵石,而脚后跟压住的刚好是属于高密的地。土地延展,沟壑交错,实在分不精当,三县连心只当笑谈。
时光虽无用,却荏苒不息,既喧噪,又静谧,像个手摇铃铛不停行走却沉默寡言的人。被看护的坟茔由于难以躲避的原因,由于时代框架下的灾难,由于历史的选择,早没了踪影,村庄却幸存下来。到今天,还是那样的血缘,那样的地缘。还是那些乡土。
戴上帽子,一身黑衣,出院门,右手拎马扎,先在家院西墙外的胡同坐会儿,坐在隔壁一堵断墙下,往北望到村子北头,从北头的砂砾路翻过梁尹岭,迈开大步再走十几分钟,就到梁尹村,六七岁时跟着大人走,后来自己走,从少年走到青年,从青年走到中年,现在老了,走不到梁尹了,掰着手指算算,这不紧不慢的八十多年过去了,连墙根那棵枣树,也六十多岁了,慢慢地裹了一身黑行头,脱不下来了。枣树只会往上走,走到比屋顶高就走不动了,可天还悠远着呢,它不清楚天多高,怎么够也够不着,可星星明明在跟前。唐大爷一直在高密最高的地方走,来来回回,披星戴月,走得频繁,他没觉得高。
往南过一间屋的空场,就能出村子。村庄还是那么小,比小时候小,小的时候看什么都大,小小的鱼儿溪水里游,有张大大的脸。年纪大了见什么都小了,碾盘磨盘也是小的,像枚铜钱,掉到地上,一阵风吹起沙土,就埋了它们。两只喜鹊结伴往村外飞,没点儿声响,唐大爷记不得何时听不见喜鹊叫了。一座村庄的声音离开了他。也许村庄本来就是静寂的,自诞生之日起没发过声音。他起身,马扎拎在身后,往村外去,往南边的村口去。背陀了,走路前倾,像下梁尹岭,得往后收紧脚步,仔细控制,否则越走越快,这样迈不开大步,脚步就碎了,但摔不倒。他上了一根窄沟的沿,两边的麦子秀了穗,绿油油的,往岭上岭下伸,往五龙河淌。他不敢猛抬头望,也不想停,顺沟沿继续往南,就到了村南从东向西的溪谷,他在溪谷的坎上坐下,坐的地方光溜溜的,四周生了麦蒿和开花的荠菜。
唐大爷每天到这里,有时坐时间很长,有时短。他听不见声音,却看得见草长莺飞。世界如此安静,被透明的膜包着,声音进不来,声音在村庄外边就消失了。世界又如此繁盛,四季如少年吹大的肥皂泡,一个跟一个,被阳光照着,色彩斑斓,破了一个又冒出一个,满胡同飞,满岭坡飞,有时候贴着百草百花,和蝴蝶蜜蜂一块舞蹈,有时候站在橡树黄松树顶,贴近白云的肚皮嬉闹,白的地方比云白,彩的地方比云亮,漫山遍野喧哗,少年能分辨每一种声音,割人藤树下爬蔓的窸窣听得到,鱼儿的喘息辨得清。少年就是唐大爷。他欢蹦着跑到溪谷。溪谷的水一蹭一蹭地往岭下流。岭下就是五龙河。他赶着一群鱼跑,身子倾斜,和岭坡成四十五度角,越跑越快,一会追到河边,鱼群跳入奔腾的深蓝,消匿了。河水响亮,大大的漩涡是五龙河吹开的肥皂泡,一个套一个,从不间断,唐大爷不敢蹚下去,河西岸的孙大爷比唐大爷小几岁,也不敢蹚下去。隔着河,隔着一带大水,他俩谁都看得见谁。孙大爷踮着脚往南看一座孤岛,唐大爷也踮着脚看,孤岛被水流围着,像个鸟巢,也像条船,在水上漂,仿佛天上飘浮的肥皂泡。唐大爷没上过孤岛,不是害怕,是没机会,因为河水把四季,把他年轻的岁月灌满了,没时间靠近。
坐在马扎的唐大爷被绿色簇拥着,我从溪谷的斜对面望见了他,一个鸟巢般的黑点,隐约于绿色的海洋。他不清楚孤岛如今的样子。他不知道孙大爷在五龙河底开辟了鸟巢似的小菜园。但他希望知道。
5
人间的四月,芳菲渐尽,这时候,才轮到野草的花儿陆续登场。它们不敢像杏花桃花梨花肆无忌惮大大方方往人跟前开,只能去沟坎下、小道边、峡谷中、树隙间谨小慎微闪闪烁烁闪躲着开。它们的花琐碎,细小,萎缩,简直称不上花朵,不具备鲜花形而上的审美价值,也没有形而下的令人眼前一亮的惊艳。它们弱毙如沿街乞讨的蚁群,眼含恐惧,绕开村舍人家,躲避世间足迹,往垃圾场和荒野里去。
但它们是我的风景,众多风景中不可或缺的风物,一个孤独的漫步者眼中璀璨的辰星,带给我清凉和温暖。它们与我同源同根,来自我立足的乡土,也归于我归去的乡土,共饮一河之水。蒲公英的黄色花伞和荠菜的荷包花束就不说了,从五龙河源头,它们一路跟随,伴我到达唐家营村南的田野,山岭间掀动波澜,小手掌不停歇地在我梦境里摇。麦蒿从未向麦田服过软,它们占据垄沿田头,见麦秆冒出穗头,也整齐地直起腰板,列开壮观的队伍,细密地举起花苞,朵朵向阳,灿若朝霞。十余棵大苦菜子抱着团,躲在开裂的谷底,我以为它们有什么怨忧,走近凝视,却发现它们鹅黄的睫毛修长,眼神随着风儿眨动,有说不出的安详。不远处的刺儿菜,怎会错失这美妙的季节,不失时机顶出花蕾,似开未开,把朦胧演绎成江南的细雨,把沉醉重塑为相遇。斑种草柔柔弱弱,或许因为单棵太渺小,它们结成群,簇成组,以整体之力抵御不幸,它们的花也开了,蓝紫的色彩,悠长的忧郁仿若飘带,一夜的星星不如它们多,不如它们明亮。我迷醉在这河岸,这远离城廓的郊野,难以自拔。
太多花儿叫不上名,从脚下开往远处,带我靠近村庄。“塍陌交通,渠畎相属”,踽行中,来到溪谷南岸,灌木丛遮挡视线,尚不能望见唐大爷坐于北岸。刺槐树赐我阴凉,我擦去汗水,观望槐叶,心想等立夏至,万物长大,槐花开处,香飞盈径,蜜蜂叠来,该是怎样的景象。扭头即被那丛灌木吸引,灌木多为构树,自发自生,乡间颇多,从前未曾留意它也会开出花束,只是那花儿,太不像花,朵朵垂于枝下,像蚕蛹,于是推枝折进,愈走愈深,被低生的野酸枣、刺槐枝条牵绊,拽住裤腿,拉住衣领,若硬来,便给你刺留道道伤口,我身体便开出花来,红得如早绽的玫瑰。奋力而去,不曾想前有断崖不得下行,只得回头绕行,却躲不开那茎枝间的长刺。
待周旋回麦田,终抵唐家营村南,立于一崖口菜田上方,见村外高坎一老人,正是唐大爷,万物摇动他不动,鸟巢般静坐于溪谷北岸,而我默然于南岸,这一南一北的静默相对,正是一种人与人、村庄与人的基本结构。唐大爷坐在过去,既坐于村庄的历史,也坐在自我的忆念中,正是贺铸《更漏子》的情景:“迤逦黄昏,景阳钟动,临风隐隐犹闻。”而我立于现在,眺望当下的村庄和一位沉浸于“无”的老人,只有虚幻之感。这现在与过去的对望,把我带入非真实的境地,非真实的状态,,被抛掷而飞的不是村庄,不是唐大爷,而是每个关注自身存在的自我。我往岭外,抑或天外飞逝。
这“被抛状态”出自个人的情感体验,为暂时的自我游离,得一物象便可返回。迅速掐下身边香椿发的幼芽,塞进嘴中嚼出苦香味,再看眼脚下大葱高擎的葱麻麻,回归现实之境后,想起一位故友的提醒:当你在村庄遇到一位静坐的老人,你就等于看到了二十年后的一座荒村。他用一“荒”字,把我抛入悲凉的境地。先“空”后“荒”,先无奈后凄凉,是个过程。它会成为现实吗?若十年二十年后“荒”的真实来临,像响亮的耳光打到脸上,村庄、老人、我构筑的那个被我认为的基本结构,岂不正是我们无法也不希望理解的“被抛状态”吗?
费孝通先生说:“从基层上看,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他还说:“土字的基本意义是指泥土。”上帝赐福给人的,无不与泥土有关。只有与泥土有关的,才对人最有益处,才是奶与蜜之地。“荒”是对泥土的放弃与抛弃。是对地缘、血缘的割裂。是对工业文明、举国城镇化的嘲讽。是五龙河干了又干,再无水流。是乡土之中,难再人伦。
唐大爷拿起马扎,回村庄走,他佝偻着背,越走越苍老越苍凉,与出村的唐家嫂子打个照面。唐家嫂子满头白发,走向溪谷,也走向我站立之地,越走越年轻,慢慢走回到她的二十几岁,刚嫁给唐家大哥那年。她一头长发,秀美俊俏,胸前搂抱一只灰色陶罐,到溪谷边,准备弯腰取水。我听见溪水流淌的清响,像一群年轻人啃着脆生生的青萝卜:
直到从野外,从这花园里
送来的是一种新的联想
而岁月流逝,这里的风光
陌生人的孩子将会熟悉
……
6
“差不多这么大。”
唐家嫂子两手比划,像又托又拤着灌满气的气球。她向我描述陶罐的形状。唐家嫂子三十多年前嫁到唐家营那会儿,每天早晚去村南的小溪打水,胸前抱只陶罐。陶罐灰黑色,皮轻薄,块头不大,却有个大大的肚子,忘了长没长耳朵,反正来回抱着走,有耳朵也属摆设。从家门到小溪三百多米,在泥沙路拐几个弯,下斜坡就到。那时候田野简洁,树木高大,时常下雨落雪,空气润润的,并不燥人。她到溪边得先把两根大辫子甩到后背,然后弯腰或蹲下,把陶罐的圆口迎着水流沉下去,清水和晨光一块往罐内挤。大辫子也喜欢水,由脊梁转至胸前,辫梢水里荡,像两把水草,吓跑了浑身透明眼睛大大的小鱼。水底金黄色的细沙,五彩的石子看得清楚,密密麻麻地往五龙河边排队。打完水她盯着流水的镜子端详会儿。水底一张白皙清秀的脸。
抱着满水的罐子唐家嫂子往家里回,走得很慢。比年近九十岁的唐大爷佝偻着身子踱步还慢。阳光躲在树杈间像螳螂。风片把碎花的上衣掀开一个角。时间正摧垮什么东西,如陶罐坠地的破碎声。遍地是碎瓦块,可我们不清楚那是些什么。没有什么需要掩埋。没有什么值得等待。
这个曾经的生活细节,我觉得有意思。那个时代或许什么都缺,比如缺衣少食,缺油少盐,却不缺丰沛的流水,甜蜜的空气,通透的光明。它让我对乡居生活产生联想,一种看似崭新的想象,一种陈旧的乌托邦式幻觉。唐家嫂子满头白发,坐在炕沿,背对窗户,双腿垂至炕前,向我描述那只不知何时丢失的陶罐和年轻时打水的情景。她咪咪笑着,无所怨怼,眼神却在诉说对逝去生活的难以平息的忧伤。或许这就是她的乡愁吧。那些情节,,在我眼前还原为乡土深处本源的纯粹性。
这纯粹让人心颤。纯粹之中的生活我也有过。每个人都有过。弄不好还纯粹过。心颤源自纯粹在当今与过去相似的人间已难寻觅。记不准何时,我们不再纯粹。时代不再纯粹。二者并无绝对关联,却互为因果。这叫进步。纯粹的人成了抹布,也可能是桌布,没沦落为裹脚布算幸运,也算进步。在我眼里,唐家大哥和唐家嫂子是纯粹的人,时代未将他们的纯粹消灭掉,是负进步。他们拥有纯粹。但我并非一眼能看出,有个过程。过程很短,不长于吸一袋烟。
唐家嫂子由胡同北端往南走,过唐家营村内东西水泥干道,继续往南,就来到唐大爷家屋后,手里拤把大蒜苗,走得专注,像抱着装满水的陶罐无声地走过林荫。大蒜苗是从本家妯娌废弃的老屋天井拔来的,天井没荒废,种满了菜,其中有大蒜。唐家大嫂妯娌,不妨称为唐家二嫂,与唐家二哥也是纯粹的人,也能一眼瞧出,费不掉一袋烟功夫。由此我认为唐家营的居民都和纯粹有点瓜葛,心里一下比蜜甜了。我在胡同南端,唐大爷一早出家门坐过的地方,手握笨重相机迎面拍唐家大嫂,她不忸怩,不惶恐,不躲闪,大大方方迎面而来,仿佛没我一般,但她的笑容告诉我她注意到了我,因此才“三不”。镜头前“三不”乃归类纯粹的重要条件,否则便不纯粹。那些乡间的鸡啊鸭啊牛羊啊也能满足此条件,皆因纯粹为自然之物,泥土产的。说时迟那时快,唐家嫂子的微笑旋即进我眼内,一张白而圆的脸充满镜头,却不言声,只沉默着面对我,我赶忙坦白进村作甚,坦白的目的为要证明我非坏人,却证明不了是好人,着急间,唐家大嫂终于站定开言:“累了吧?这蒜苗你带着吧。”天哪,素昧平生,见面即把手里东西送人,非纯粹之人岂能做到?她似乎了解我一贯认为见面尤其初次见面者理当将手持之物送人为纯粹,否则便不纯粹,尤其大蒜大葱类,不可独享,不管一见如不如故。她的善举,乃心地纯良之表现,如四月林荫之径,唯乡居久者不沾俚俗方可做到。感动间隙,一电动车微笑而来,似要以撞击之力试试我的筋骨。仔细看了,微笑的原是唐家二嫂。她咯咯咯,笑声如开放的梧桐花。单腿撑地,手捏刹车,她对大嫂也对我道:“一会包饺子,都来吃。”于是认准二嫂也属纯粹之人,因为见面即自掏腰包请吃饭亦乃纯粹之表现。
唐家嫂子目测我走路颇多,唤我去家里坐,喝点水,二嫂不含糊地推车头里便行,我假意推辞并再三推辞,拧不过大嫂善意,尾随至农家小院,细数院内耕种家什俱全,尤以过道西侧一对屯粮的水泥大缸惹眼,过去是否用它们盛放过汇入五龙河的溪水?想想不会,便放下问话,只管拉门入了堂屋再入卧房。唐家大哥正清洗白瓷茶壶和茶碗,想必听到胡同中的聊天,料定客来。客不入户,即洗壶待客,亦为纯粹之人所为,比之客久坐不走,恳切询问“中午是否杀只鸡吃”纯粹得多。一颗不纯粹的心始得落地,稳稳坐于炕前圆月茶桌的靠背椅,坐下才知此座应为唐大哥平时落座之处,又觉唐突,便下意识摸摸裤子口袋,香烟和打火机都在。唐家大嫂看在眼里,出卧房旋即返回,左手多了包未开封的玉溪牌香烟,右手一只打火机。火机放炕沿,她撕开玉溪香烟锡纸,整包塞我手里。我吐出烟雾,唐大哥已斟茶入杯,茶水碧色,似上好的崂山绿。唐家大嫂让茶后略一犹豫,旋即出卧房又回,手提一袋粒粒门牙大小的生花生,放炕席我的左手位置,做茶肴。
收拾停当,大嫂二嫂炕沿坐了,双手握在垂至炕前的腿间。唐大哥坐于茶桌另一侧,忙于烧水泡茶,此时唐家二哥入屋,斜在炕前条凳坐下,却不靠前围住茶桌,面容憨厚,缺言少语,正是那句忠厚之人多寡言的说法。待说到茶水好喝,有新草的清甜,比高密城南湖之水的腥臊不知强了多少,才哈哈一乐,插言道那是因为他家老屋后面一眼井水的缘故,由此我肯定用那井中之水泡几片白杨树叶恐怕也甘甜爽利,于是大嫂说起她年轻时去村南溪水边打水的事,说起那只消失的陶罐和水的干净,言语里似有无限感概。我想那条明溪或可能厌恶了什么,变成暗溪,潜入了地下,不料被唐二哥打井时重新挖掘出来,成了全村老幼的饮用水。
每端杯饮茶,唐家嫂子便投来温婉细致的眼神,劝我多吃些花生,无一丝生疏,似故旧重逢,宛如血亲相连,殷殷之情难却。我一粒粒吞咽因干旱并不饱满甚至干瘪的花生米,嘴中余香难抑,仿佛吃到某种根部的东西。在去唐家营村东看那行梁尹岭最后的黄松和赶往鹿家营的路上,炙热中方隐隐体悟那吞咽的竟是源自根部的善良。它生在苦菜根的细须,头顶馥郁之花,守护自己的本分,像纯粹的明月忽隐忽现,含笑在等同于自然的旷野小径,让迷路的昆虫获得慰藉,让干渴的星光露珠中安家。
伟大的人物也好,渺小的蝼蚁也罢,对于任何事物,这世界足够广阔了。破坏与毁灭,建设与改造,并未压缩或扩展人类的生存空间。面对自然界和人的灵魂,变化即便翻天覆地,也没增添多少淳朴和高贵。但无论如何,在足够广阔的天地间,我们必须始终如一条河流那样,仰望星辰,期待简单的欢喜。
7
由特定的时间点观察,唐家营村南的溪水汇入五龙河之时,鹿家营村北的溪水也哗哗地往五龙河流淌。一条由东往西下个岭坡。一条由西往东,也下个岭坡。一条在村子的南边雪白明亮。一条在村子的北边晶莹澄澈。高处俯视,如同五龙河左右伸展的翅膀。五龙河水挥舞双翼,羽毛抖颤,北去的速度加快,水流更猛。上眼皮与下眼皮接触的空档,汤汤之水拧着麻花辫子,就通过了梁尹小学左手边的桥洞。结伴从桥洞钻过去的,除了鱼虾,还有时间,被蛤蜊含着裹着,往下游翻滚,惊天动地。
孙连来在我前面,在河床走,脑袋中翻涌的,是那股水。任老师趴在桥栏,往北凝神观望的,是那股水。他们的记忆,那股水是激流,是岁月,潺缓着,被时间吞噬。我搜索河床桥底多个角落,找不到蛤蜊残骸,它们被时光碾碎带走了。
孙连来的记忆中有一场雨。重点不是那场雨。重点是那场雨下在他小时候。那年他在梁尹读小学。放学后背着书包唱着国际歌回家。每条沟渠都在淌水,各种树木的枝头,各种草的叶尖嘀嗒水,滴到鹅卵石就炸开花。此时我们过了鹿家营村北的片片麦田,身背夕阳,不算明亮的光线把梁尹村南的拦河土坝照出灰白色。土坝有些年头,他记事时就有,他上小学、初中都走这条横跨五龙河的土坝,大水被拦在南边。尤其那场雨后,河水死命往土坝撞,口吐白沫,坝顶湿漉漉的,像条既窄又滑的河。稍高点的野草被雨水击倒在坝顶道路两旁,孙连来小心翼翼迈步,不再唱歌,仿佛听到野草直腰抬头挣扎的声响。他从东往西走,赶回鹿家营。天阴沉得吓人。我们从东往西上了土坝,与他的记忆正面相撞。坝南坝北不见水的踪影。勤劳的村民挖土筑田,由两侧侵入河床,像一座座半岛,又仿佛田野的身躯长出一个个瘤子,往河道膨胀,也有些吓人,两岸树木严肃了许多,停止了唰唰声。由于害怕,孙连来把本来背着的书包抱在胸前,像唐家嫂子抱陶罐那样,终于从土坝东头走到西头,抬头看村庄时吓坏了。他望见了不远处的村子,还望见了从土坝斜坡往村庄浸泡的大水,村庄像只鸟巢浮在水面,眼见要下沉,他转身往回跑,没想过越跑离家越远。说到这里他停止了讲述,我便不知他后来如何回的村庄。重点是有场雨淹过他的记忆,如今成了怀念。孙连来不管跑出去多远多久,最终回到了村庄,在他中年时,心怀乡居之梦。他停止讲述的时候我们止步在土坝靠东头早已废弃的泄洪闸前,提闸螺旋浑身铁锈,水泥墩碎裂,隐隐约约猜出“万岁”五个大字,指示了土坝的建设年代。
“敞南户以对远岭,辟东窗以瞩近田。田连冈而盈畴,岭枕水以通阡。”孙连来看似得到了想要的生活。他乡间出生,六零后,自小在五龙河边长大,在城市打拼多年,有点积攒。越离家远,故土越难离,总是怀念乡居生活。怀念像一场接一场的雨把他淋在半道上。于是离开城市,返还乡间,在鹿家营西岭活动下几十亩地,打井盖房,搞了个苹果园,很有些孙家祖先初来此地立村时的样子。转眼八年过去了,大部分果树已长大结果,每年春夏之交满树的苹果花开,深秋时节红果满枝,让他望见源源不断的希望。闲暇时节,偶尔去村东的河床走走,偶尔回忆那场下在他少年放学回村路上的雨,就像我偶尔的来到鹿家营。他在前面走,在河床上走,我跟着走,河水漫过我的想象,漫过我们偶尔的对白。
“野芫荽开花了。”我说。
“去年有人河床上种过芫荽。”他点燃香烟。
“野芫荽开花应该也会快乐吧。”我心里自言自语,转而奇怪为何要加个“也”字。花朵打开的过程都是快乐的吧?
任老师走出梁尹小学校门,离学生放学不到半个小时了,离他退休还有两个月。他出校门走到桥头,五龙河道窄窄的从桥洞穿过,贴着小学东墙往北出了梁尹村,他趴在桥栏把一条河瞧了个仔细,望见远处谁家菜园的芫荽开了白花。当然,他不止瞭望一条河,也不止目视芫荽的白花。他一定还看到我无法看到的事物。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吧。”我想。
任老师很快将得到想要的生活:退休。不少家长在校门外等候,准备迎接放学回家的孩子。
8
任老师趴在桥栏,趴在记忆之中。记忆是好东西。人因为拥有它而努力并持续地活着。记忆保存着我们的慰藉和风物。农村长大的孩子,大都因村庄历史悠久而自豪。往事经由记忆,隐隐约约激励我们,安慰我们的需要,提醒远去却不敢或忘的岁月。在那里,我们年轻过,快乐过,生活过。没有比这更崇高的理由去追溯村庄与自己相关的过去了。由于记忆的续接,我们在同一条河流,成为风物,成为人类,成为过去与现在的纽带、固化与移动的风景。
我们是五龙河人。我们甚至可以这样介绍自己——不羞于过去,不羞于现在,也不至于羞于将来。任老师那样趴着,眼睛微闭,面向他熟稔的校园和五龙河风景。河床的绿意如此繁盛,如此不可靠近。我们不便打断他,让他再趴一会儿。我也是有记忆的动物,由梁西通五龙河桥头的斜坡往下走,而记忆却朝这一天,或八、九个小时前的上游去。它停靠在梁尹岭,与唐家大哥的记忆相遇。那天,天空明亮之际,我最先到达的是梁尹岭的最高点。记忆告诉我,唐家大哥烧水泡茶时说起过梁尹岭,他小时候的梁尹岭,而我有所忽略。现在它帮助我,试图捡些回来。
梁尹岭构筑了五龙河入高密境的风景,或者说梁尹岭是五龙河入境段风景的主体,周围散居诸如唐家营、孙家营、鹿家营、梁尹东西村等村落。无论从夹和沟村东北角的孤岛、孙大爷在五龙河底的篱笆菜园眺望,还是从供唐大爷静坐村外的溪谷沟坎、让任老师延伸回忆的桥头凝视,抑或从游子思乡的心灵、大地不言的根脉追溯,梁尹岭都清晰于五龙河东岸,像稳坐在白杨树梢的鸟巢,眺望久了,也生出漂浮感恍惚感。它不算高,海拔才一百零九点四米,却已是高密的最高处,构筑了高密市的高地区,因此被称为高密这座凤城的凤冠,乃凤凰抬起的头颅,不敢说凤鸣高天,却敢讲饮水而啼。我立身凤冠之巅,舒展双臂,像十字架,旋转一周,大地广袤,尽收眼底。阳光编织金丝的花伞,遮盖我的家乡。风挥舞天使的翅膀,安抚故土往昔的忧伤。这片并不神奇的土地,却原来也有神奇的模样,像个奇迹,与我,与我们曾经记得的一样。与记忆中不断的闪现的一样。它足以让在这里的每个我以泪洗面。
我从意识形态回归物质形态,颇有失仪之感,环顾四周,见无人,右手便端唐家大哥斟满杯的碧色崂山茶,左手捏两粒唐家大嫂预备的花生米,嘴角叼根玉溪牌香烟,又喝又嚼又抽,以掩僵境。我在梁尹岭至高处逡巡,在唐大哥记忆里逛游。唐大哥的记忆像梁尹岭的股股青烟,袅袅娜娜,一会儿从我跟前冒,一会儿从我后面升,让我屁颠屁颠忙个不停。这边厢一座方塘,不知何年何人挖掘,足有数百平方,深约八至十米,底部尚存泓水一小碗,艾蒿、泥胡菜、米口袋等如饥似渴,围着猛长。下至塘内,原野村庄跟着沉下,不得再见,只自己小小的人影。水塘四壁立陡,一层棕壤土叠一层砂礓土,砂砾卵石占去大半,贫瘠至极,想必是构成这茆岭地层的真实面貌,于我这外来人却难得一观,定是挖塘者早有料想,为我专门的预备,或对这岭顶为高密至高点颇有微词,不如挖去十米看你咋说。我于塘底掐指一算,若减去十米,这岭的海拔便不足百米,便不再为高密的最高,真乃匠心独运之创举。这与唐大哥的记忆颇有出入。他的记忆中,此处为馒头式隆起,至少有数十棵橡树又数十棵黄松。橡树的年龄,超出唐大哥记忆太多,需嫁接先辈们的记忆,高度却大约记得,最高的一棵或多棵均五十米有余,若以树梢之点计算,梁尹岭或高于海拔一百五十米,是个论高度有高度论风度有风度的所在,人界难寻。失落间,环塘沿迈步,遇水塘南一片坟茔,高出了地面,弥补了梁尹岭海拔的不足,如此说来,它依旧为高密的最高,额头外渗的冷汗终于缩了回去。心道幸亏这些坟茔,否则凤凰岂不没了头颅?即便有,脑袋被挖掉半个,残疾的凤凰怎能引领凤城腾飞?又喝一口碧茶,不觉莞尔——猛然觉悟,那方塘或许正为凤凰点睛呢。
说话间走完了梁尹岭,从总是分岔的泥土小路,从青青麦苗的畦垄沟坎,从高密县尹任福卸任立村梁尹前的瞭望之处。任福县尹之所见已非我之所见,我之所见亦非唐大哥、任老师记忆中之所见。完整的未被改造、未被毁坏或重构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们越来越不能肯定这世界是否在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好。任福县尹所见的梁尹岭是啥样子?他没能为我们留下记忆。我们的记忆无法与他的记忆对接。我们只清楚他选择了梁尹岭北端居住下来,五龙河穿谷而过再穿村而过,水流不歇,为我们在高密高地区留下一座历史悠久的村庄。除此之外,一片空白。可以肯定任福县尹选择定居立村之地应是高密的一处好地方,抑或他认为最好的地方——风景独特,兔子不拉屎,既能养心,又能养肺。闭上门可读史卷,上了床不着急生二胎。若困了想打个哈欠,便出门,可淋雨登岭时打,且不用打雨伞,可临水垂钓时打,且勿需撑阳伞。村庄及四周,每棵苍劲的古树,都是为梁尹而活的有形无形的伞,清荫敷秀,宛如一介书生,宛如一把折扇。杜牧诗云:“凿破苍苔地,偷他一片天;白云生镜里,明月落阶前。”可是如此?
而我所见的梁尹岭,除了那个蓄水方塘,还有由方塘四散开去的麦田。麦田是主体,占去了绝大部分岭地,麦收后则为秋玉米的天下,间或零星树木,微小的果园,聚堆散落村外的坟茔,茔地肃立的垂柳。雾霭之中,如一幅水墨画,其中绝少闲笔,都是用了耕种的功夫的,有劳苦,也有收获,年年如此,周而复始。最闲的一笔,当属由梁东遥遥而来的一条水泥路,跨过梁尹岭,把梁东和唐家营串联起来,视觉上像根鱼骨,把岭地分成两片,由高而低向两侧铺展,鱼刺般方便耕种的泥土路与鱼骨黏连。梁尹岭宛如一条鱼,鱼肚被豁开,清除了五脏,仰躺着,鱼刺被掰断,分往两边,晒着太阳,渐渐晒成了鱼干。除此之外,对梁尹岭,再无更多的想象。可唐大哥记忆中的梁尹岭是怎样的呢?
属于个人的记忆最远追溯到童年。再往前,就是别人的记忆了。别人的记忆也会变成我们的记忆。唐家大哥喝口茶,润润嗓子。他的记忆回到童年。他童年的记忆望见丛林,我在丛林迈步。我追寻他童年的足迹,林薮中几乎迷路。我们的记忆在梁尹岭交织,如同黄松、橡树的虬枝在空中交织。我嘎嘣咬碎一粒花生米,响声清脆,唐家大嫂投来关切的目光,我以为屁股下的椅子腿出了问题,抬头仰脸,松果,还有橡树果,给一丝柔弱的阳光让路,脱离树枝,声音从那里来,和树果一块,落到脸上,也落在我肩膀,雨点般,击痛了我,斜着身子闪躲,终躲不开,唐大哥发一阵笑声,是童年也是他现在的笑,震得杯中的茶水起了波纹。
“全是黄松和橡树,整个梁尹岭都是,把天挡了。靠近河边的岭坡特别多,树太高,像群狮子,有麻绳细的小路往里去,阴阴的,分不清白天黑夜,风穿过去,吹着哨子。对,都是古老的树,说不清岁数,一个人抱不过来……”说话时,唐大哥扭脸瞧唐二哥。唐二哥搓着手,一脸迷乱的神往,望向窗外,仿佛窗外就是那片树林,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描述,只用力点头,脸颊都憋红了。
“黄松不是一般的松树呢……”我说,尽力想象天地间,苍茫无际的原始丛林不断分蘖重生,把村庄围成了鹅蛋形。我戳开蛋壳,往唐家营村东去,一里地外,遇见不相识的黄松。它们立于道边和坟地,数量不多,也不高大,前几年栽下的,像原始丛林遗落的记忆。黄松是善于保存记忆的树木吧。或许它们用深扎泥土的根捕捉到了什么,是时光的溃散还是记忆的聚合?我跻身它们中间,学它们的样子,往梁尹岭的高点望,翘起脚也不如它们高,因此望不远,也不如它们望得仔细,它们能持续多年甚至一生用一种姿势,而我无法持续,我坚持几分钟便放弃了。那几分钟,我们用不上交流,不需要彼此安慰,因为我们用相同的沉默望见了相同的东西:瞬间。
心一颤,手便一抖,杯中茶水溢出,洒到膝盖上。“都砍了,一棵没剩。”唐大哥眼神一暗。
由此,我深深地相信,除了时间,我们真的失去过别的什么。有些失去的,即使在时间里,也无法再生,无法找回。时间不能治愈所有的创痛。更多时候,我们只能在“历史的沉思中”将不可再生与毁灭的归结为“历史时刻的必然性”。或许这便是记忆。克尔凯郭尔说:“历史性是时间和永恒的统一。”我们权且视之为正确的结论,忽略它对奇迹的否定。我们相信奇迹,在我们失去奇迹之后。我们依然期待,即使那期待的永不再回来。我们沉默,如一座座坟茔,头顶不肯散失的土包。沉默是一种回声,是万物一致的回答。“宇宙突然恢复寂静,无数轻微的惊叹声从大地升起。”西西弗回到巨石旁,再次推石上山,他望向山顶的眼神,既轻蔑又坚毅。
任老师抬起头,这时我已站在他身边。他伸出右手,指向河岸右侧岭茆间的平地,他说那儿曾是一片恢弘的建筑,又指指学校临河的围墙,他说梁尹小学原是任家祠堂,也是一片建筑,木结构,屋顶铺筒瓦,翘檐飞椽,斗拱层叠,雨廊立柱为黄松木,一抱粗,松香满廊。祠堂开门朝东,两侧抱鼓石蹲守,拾阶而下,便是清水长流的五龙河,鱼虾可见,碧草轻摇……他说校园内尚存一块碎裂的石碑,两只抱鼓石还在,置于学校的宣传墙后。那是一座古老村庄固化的记忆吗?他说愿意带我进校园看看。他走在前面,我跟着,校门朝南,横穿梁西梁东的大路有家长陆续赶往学校门前的空地。入门东侧,许是任家祠堂原先的开门之处,三棵锥子般的蜀桧下,碎裂的石碑躺于阴影,碑体隐隐约约一些字可读。文字乃仅供回忆的符号。
我用手读那些阴刻于石面的字,仿佛流水读一条干涸的河床,读到的却是安•兰德女士的一句话:“世间最要命的邪恶就是将自己的焦点(主要关注)放在别人身上。”别人绝非自己。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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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河》共12章23万字,自2017年3月至2018年4月,作者用一年时间从起点到终点完整行走了一条河流,通过观察、体验、思辨,系统撰写出这部长篇散文,被称为文字版“清明上河图”。整篇散文着墨于五龙河当下,贯彻了作者“现在即历史”的创作观。由当下反观历史、展望将来,发人深思。本公众号陆续分章推送。
作者简介
阿龙,山东高密人,业余时间写作。创作《发现高密》《五龙河》《夷地良人》“老家三部曲”。其中《发现高密》由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作品获第四届风筝都文化奖,第二届齐鲁散文奖。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