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资料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8年6月14日《南方周末》)
过去有张静庐写《在出版界二十年》,邹韬奋写《经历》,赵家璧写《编辑忆旧》,范用写《战斗在白区》等等,有了他们的回忆,我们珍爱的书才有了作家与出版家、出版社之间丰富的家事,我们回眸的历史也有了出版家在风云激荡中奋斗的鲜活身影。近来我们欣喜地发现,当代出版家也讲起了属于他们的光荣与梦想。原北京三联书店、香港三联书店的总编辑李昕先生,开始回忆起他的“做书”人生。
李昕先生1982年从人民文学出版社起步,2014年从北京三联书店退休,至今沾其手泽出版的书已达三千余种。李昕本就是作家兼编辑出版家,过去以最大的精力给他人“做书”,对自己总是惜墨如金,到了退休之际,终于自己写起了书,不过主题还是他念兹在兹的“做书”。
以编辑为志业
李昕半辈子只选择了以编辑为志业。1982年,他从武汉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人事的领导决定让他做人事政工干部,怀揣着编辑梦的李昕极不情愿,又不敢言。一次趁食堂吃饭的机会,捧着饭碗向总编辑屠岸先生倾诉心声,期望能得到一次做编辑的机会,屠岸炯炯有神地望着李昕,伸出一个手指,说出四个字“一言为定”。就这四个字,让李昕从一而终,乐在其中。他的人生中有无数次变换职业的可能,可他都放弃了。老领导韦君宜曾教导他们,做编辑就不要想着做官,最大的官也只能是总编辑。恰巧“总编辑”成了李昕做过的最大的“官”。
李昕文学编辑出身,年少有为,曾突破人文社理论室排资论辈的潜规,策划出版稍年轻的王蒙、刘再复的第一本文学评论集,使那些书得以深刻参与一个时代的文学思考。李昕直接推动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作为高校文科教材出版,使杨义一鸣惊人。李昕开风气之先,一手搭桥,引进李敖、白先勇、陈映真、齐邦媛、王鼎钧等华语文学大家,使他们赢得大陆读者的喜爱。李昕又是广博的人文社科出版家,、介绍中国历史文化的书籍,同时立足反映香港社会,带领香港三联集中出版香港人文社科著作,为促成香港三联“本地化”尽心尽力。。
与三五爱书人对坐聊天
李昕的“做书”系列从2015年问世以来深受读者喜爱,这包括《做书:感悟与理念》《李敖登陆记:出版背后的故事》《做书的日子:1982—2014》,还有最近出版的《做书的故事》。李昕下笔追求“一律亲历、亲见、亲闻,以第一手材料为主,强调纪实,绝不虚构”。《做书:感悟与理念》是李昕站在大学讲台上对着编辑学专业学生传道授业的“讲课稿”,《李敖登陆记》是李昕应老友之邀,写自己和李敖之间的曲折故事,《做书的日子》大概是静夜独坐的李昕回首事业人生,为将来更庞大的回忆录理出的初步提纲,而《做书的故事》中的多数篇章,就好像李昕在自家书房与三五个爱书人的对坐聊天,他给你娓娓道来他与胡风、杨绛、马识途、杨振宁、屠岸、刘振强、杨义等人的交往,对他们的认识,介绍近年来他读过的、做过的好书。“讲课稿”讲理论、析案例,却分明也像个生动的故事会,有趣的段子比比皆是,《做书的日子》里有一些“只讲事实”的皮里阳秋,《做书的故事》里的人则都可风可咏,总让李昕怀抱敬意、受到教益。
席慕蓉曾评说王鼎钧的回忆录,“真的是空间无限广大的博物馆,每一件展品都是见证,也都是解答,恍如历历晴川,经得起无数读者的一再回首。”李昕的“做书”系列也似乎有这种“回忆录”的质地。《君子屠岸》《本色韦君宜》《书界奇人刘振强》《遥望南天悼蓝公》《微笑的“侍者”——记忆中的杨德炎先生》尤其别具风裁,真情至性。
李昕是个有心人,几十年来坚持写日记,现在推出的“做书”系列只是冰山一角。谓予不信,请待未来。
《做书的故事》,李昕著,人民出版社,2018
海外有缘
李昕的“做书”人生似乎总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与港台及海外结缘。他近十年在大陆主持出版的书中,有一类纪实反映近代中国家国沧桑的题材,深受广大读者喜爱,这里有大陆作家,还有华语作家。齐邦媛犹如继叶嘉莹以后从海外吹来的第二缕中华优雅香泽,历经沧桑仍不失优雅。李昕读齐邦媛的《巨流河》,兴慨万千,!《巨流河》出版后,,征询出版意向。李昕如获至宝,却又因为贪恋完美的性格作祟,觉得口述截止到1949年颇可惜,,于是放弃出版,后来悔也晚矣。
王鼎钧的文名近来才为许多大陆读者知晓。鼎公的回忆录不求为自己立传,而是以一己之能见度,写尽半个世纪海峡两岸家国沧桑,其真也,力求主观真诚、讲真话,其有情也,“为平生所见的情义立传”,其“无情”也,涤除玄览,坐看云起,此等写传心境,实属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凤毛麟角,而其文章之美,亦自然亦经营,取小说般跌宕之姿,蕴诗歌般电光哲思,亦属第一流美文。李昕出王鼎钧回忆录的时候,还冒着经济风险,抱着“挖隐士”的目标准备一连推出十几种“王鼎钧作品系列”,并为此写下隆重推介的文章。其实,李昕在1980年代末就与鼎公联系出书事宜,只因鼎公的身体变故而搁置。李昕的鉴赏力、魄力总让他走在时代之前。
大概王鼎钧回忆录这样的好书三联不出也会有别的出版社出。但还有其他作家的这类作品,或者干脆不是作家的这类作品,却真的因为遇到李昕才有了在大陆面世的机会。比如,2017年在上海三联出版的华文女作家戴小华的《忽如归》,成书缘起于她给李昕讲她的家史,李昕又一次被那种英雄人物、家国沧桑吸引,被戴小华的弟弟戴华光在台湾追求民主进步、追求祖国统一的事迹感动,劝戴小华用写实的笔法写下来。又如,日本人中岛幼八,,晚年写了一部感念中国的自传,他找到李昕交上书稿。李昕读后大为感泣,还给他提意见,补上回到日本后为中日友谊做过的那么多事。《何有此生——一个日本遗孤的回忆》有着朴素的震撼力。中岛幼八和他自传里的人物全都是普通人,大地母亲般宽厚的中国东北农民出于对生命的不忍,收养了日本遗孤,在艰难岁月里含辛茹苦养大他,中国的村干部、教师、小伙伴也都给了他无私的爱。老年中岛幼八回忆起半个世纪前的事情,缱绻动人。,善良的民心在相通!
好事多磨,好书有时候也多磨。马识途老人送过李昕一幅摘自自己诗作的墨宝,曰“何惧风波生墨海,敢驱雷霆上毫颠”。李昕谦不敢当,但在朋友看来他是无愧的。
李昕先生身躯伟岸,声音洪亮,待人真诚,聊天起来时而爽朗地哈哈大笑,时而流露出深情悠远的目光,其孔武之姿,温润之质,给人一种君子风范。这种风范还表现在三省其身,直面缺憾。他的“做书”系列,不仅仅记成就,也常常记失误,哪怕那些失误不由他一人承担。
“他和书同寿”,多少年后,人们回望我们这个时代的出版家,也会同我们遥望民国年代的出版先驱一样,他们的事功会被历史记住。
作者: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讲师 戎琦
本文转载自《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