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三部曲
五 龙 河
第三章
1
日光下,我们以为的新事,早已陈旧。五月,又到秧栽烟苗的时节,也非什么新鲜事了。气温一天天升高,中午热,但早晚凉,甚至冷。得多穿点。徐幸福起床,望眼窗外麻麻亮的天,有点早。他是个小伙,结了婚的小伙,三十来岁,媳妇比他漂亮,他比媳妇帅,因为一个头发长,一个头发短,也不是新事。他摸一把寸头。一夜之间,似乎长了不少。他后悔前几天没理发,随后十多天抢栽烟苗,人要剥层皮,更没空照顾头发。去年他开始承包一百二十亩烟地,就和囫囵觉拜拜了。徐幸福一刻不敢耽误,早出晚归,像头不知疲倦的牛,脚下却生风,如百米冲刺的运动员,每天按秒算计时间。他又摸下花衬衣,犹豫一秒钟,还是穿上了那件深蓝色夹克外衣,抬腿迈出门,迅速过几条胡同,出了尚村。他出村找秧烟苗的水,且算件新事吧。
这些天徐幸福四处打听水,找水。去年天旱,水没跟上,经验又不足,黄烟长得不好,影响收入,赔了钱。今年他必须解决这个难题。昨天他去尚村南边三里远的养马村找水,养马村西首有个饮马泉,数百年没干过,泉子旺,水还甜,够全村吃喝用,到那儿转一圈,大失所望,所谓弱水三千,不过一瓢,一口一米多深的井水怎够一百多亩地用?
星星精神着呢,一眨一眨放光,天大亮才钻进被窝睡觉。白天能睡一觉是幸福的事。徐幸福就摊不上这等好事。泥沙路两边的白杨树比白天高大许多,一张张黝黑的脸,阴沉沉地,没点动静。善于歌唱人间就是天堂的鸟,不知没睡醒,还是懒得醒,都闭了嘴。多数鸟是懒鸟,除了一张嘚吧嘚吧的硬嘴,一无是处——连续多年大旱,鸟儿们的嗓子眼冒火,歌唱得越来越短越来越少。土壤没点水分,一跺脚,沙子飞起,比人高,像谷糠。沙子何时变谷糠了?徐幸福皱着眉头,不能理解,只管越走越快。他往西,朝五龙河方向走,先上卧龙岭,下岭坡不多远就到北张家屯,昨天他听说北张有人打了眼深井,找到了龙脉,几台大马力抽水机随便怎么抽,水不干。对打井的人等于撬了银行的保险柜,对徐幸福等于每天去保险柜存钱,存进去就化成水,流进别人口袋了。有水比有什么都好。难道比媳妇还好?他不说话。他得去谈价格,买足够用的水。
徐幸福闷头上岭下岭,并不看路,不觉间折进一片白杨林,林下无路,尽是触及腰部的蒿草,迈步困难。他怀疑走错了路,或者迷路了,收住脚步四面望望,黝黑缠着黝黑,不像早晨,反像深夜。他这会儿希望瞧见星星,于是抬头,树梢遮挡天空,什么也看不见。他听到唰唰声,接着有密密麻麻的东西往头顶砸。难道下雨了?下场大雨可就好了。他手摸寸头,不是雨水,却抓住一把白杨叶,凑近眼前,白杨叶枯黄,失了水分。夏天还不深,白杨树怎么掉叶子了?落叶声很大,仿似一群人同时跺脚,又酷似刮风下雨。徐幸福感到恐惧,飞奔起来,踩倒一片又一片蒿草,几次差点被白杨枯枝和裸露的粗根绊倒。他拼命跑,怕耽误买水的事。不知多久,终于跑出树林,他望见自家的烟地,在岭坡起伏舒展,秧栽烟苗的垄,整整齐齐,一排一排,望不到边。他长舒一口气,倚在地头隆起的蓄水池喘息。他出了一身汗,热得不行,准备脱夹克外套,胳膊刚抬起,一股冷水从后脑勺灌进脊梁骨……
徐幸福打个寒颤,醒了,一手心冷汗。原来是梦。他打开手机。不到两点。离天亮尚早。媳妇在熟睡,喘息均匀。再睡会儿。他对自己说。然后翻身,侧躺床边。
烟苗由烟站育苗场统一提供,徐幸福赊来一车,秋后算账。一棵棵烟苗水灵灵的,他请人秧栽,栽下兴奋,栽下一垄又一垄希望,开始新的一年。他在一百二十亩烟地巡视,眼见烟苗一点点长高,烟叶一厘米一厘米变大,油亮亮的,像芭蕉叶,很是喜人,他恨不得吃睡都在地里,不舍得回家。风调雨顺,烟草长成小树,比人还高,烟叶一批批劈下来,送至烤烟房,烤干的烟叶金黄,烟香味扑鼻,一等品,价格理想,徐幸福咧开嘴,黝黑的脸露出年轻的幸福的笑容,差点就哈哈大笑了。
“醒醒,醒醒,该下地了……”媳妇推醒他的梦。天透亮了。
2
孙坤在五龙河西沿,他乡下的家等我。约好上午九点前会面,由他陪走东岸后朱翰、西岸王家大庄至李家庄水库一段。五龙河出梁尹,经新胜屯西折而后西北流淌,途经我欲行走的这段。此段河床开阔、陡缓,中途收纳两岸岭地多处深沟险壑泻水,丰雨年大水浩荡,打着漩子,颇似龙潭,汇聚于1960年5月份竣工使用的李家庄水库。此地岭岭相接,涛尖浪谷舒适,依旧为高密的高地区。众多村庄隐于谷地,隐于林中,出门上岭即可耕作,回村卧着即可睡眠。村民们早餐露水,夕食落英,飞鸟替他们传信,河水为他们弹琴,锄头为他们舞蹈,草割回家吃,奶屙出去卖,养活自个,也养活别人。
徐幸福小两口将烟苗、输水胶管等一应家什收拾进拖拉机后斗,背着晨光突突突突出了尚村,到达卧龙岭脊两侧的烟地,放眼家乡山河,五龙河逶迤,一片迷茫,高密烟草公司投资上千万的水灌设施歇菜在地头,高出地面三米有余的圆柱形蓄水池得吐口唾沫进去才算有水。车停岭上,早八点刚过,与徐幸福偶遇。他已忙碌近三个小时,正沿输水管一路查看,生怕漏水,与我刚好迎面而来。他谈好了水价,每小时八十元,使用时间不限。水源距离他的烟地扬程太远,需二级提水过度。他在中途挖掘水坑,深井之水长途跋涉注入坑内,再经马力足够的抽水机抽出,用输水胶管翻上岭坡,一千五百米后抵达烟地,灌满蓄水池作为储备,然后用于每天秧栽烟苗,工程很浩大。他一脸疲惫,却掩饰不住的兴奋。气温在升高。我看他还穿着夹克,深灰的裤子和皮鞋满是泥浆,皮鞋失去了原有的颜色。他的皮肤,许是常年风吹日晒而黝黑。不知道黝黑算不算一种沧桑。沧桑是难得的品质,是人生的闪光。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上至高官名流,下至黎民百姓,拥有沧桑感的不多。徐幸福媳妇也许不愿意有这黝黑的沧桑,也许当家的一人沧桑就够了。她戴着厚厚的白色口罩,遮住眼睛下的整张脸,包括耳根。她还戴了遮阳帽,头发垂肩,身材匀称秀美,胳膊夹着御寒的上衣,裤腿泥斑点点,顺着烟地边蛇形的碳渣路,向徐幸福款款走来。一幅美丽的画面——他们永远改变了这个世界:往更好的方向。记得奈保尔有如此之说。
我相信这就是徐幸福的幸福,与种植烟草还是小麦无关,与拥有土地还是拥有财富无关,与怎样的学识无关,只与生活相关,与品咂生活的滋味相关,与一个人灵魂深处微妙的理性感受相关。有的人越活越复杂,越热闹,那也是一种生活。另一些人则相反,慢慢活出了无聊、寂寞、简单和冷静,慢慢懂了分辨在人群中和独处时细微的分别,慢慢就确认了自己在哪儿,应该在哪儿,信任什么和不信任什么,慢慢就会尊重索尔仁尼琴提醒的“每天的生活都在考验一个人的良知”——劳动、工作、奉献赐予的良知。
“有收入吗?”我很怀疑,因此问。因为建设性的理性的哲学告诉我们,在权力私有化和财产公有化的社会,普通百姓的经济行为(若非直接出卖劳动力)获取剩余价值是件很难的事。
“去年赔了八万。”他明显难为情起来,然后补充,“刚开始干,没经验。”他可能觉得自己还不够勤劳。
“为什么赔钱?”我固执地问。
“干旱,浇不上水。工钱贵,好的烤烟工人一个月要一万。干活的人越来越少,生二胎的越来越多,能干活的都去城里看孩子了……”他说了一系列社会现象,也是现实困难。对于劳动密集型的农业生产,如种植烟草,劳动力因素至关重要。如今下地干活的大都是六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七、八十岁的也不在少数。
“今年也许会好,”我的话很虚,“风调雨顺,成本降低……五龙河也许会有流水呢。”
“烟草也怕涝啊——!”徐幸福赶紧截住我的话头。
3
是日下午五点,行走八小时后回到孙坤河岸家中,两人俱已疲顿,道别后按原路返程高密,又经后朱翰村西水库,水库早干透见底,是荒草天下,见堤坝路崖镰刀割剩的芦草芽茬,想起早晨路遇的王大爷,他七十七岁年纪,腰不驼,腿不弯,挥舞镰刀,慢悠悠收割幼嫩的芦草,一把把放入电动三轮车厢。这割草的动作十分熟悉,勾起自己对少年的回忆。我也曾这样割草,装入条筐,交给生产队喂牛,挣几个工分,不知多少次被镰刀割破手指,迅速扔了镰刀,抓一撮热土,敷在刀伤处,泥土染成红色,血也便止住,或就近掐一株小蓟(俗称齐齐毛)嫩叶,搓出黑绿色浓汁,滴进伤口,刀伤更易愈合,却比敷土疼痛的时间长。下车与王大爷闲聊几句,知他是后朱翰人,家中喂养三头肉牛,割满三轮车芦草是两天的饲料。割草间歇,他不断轻咳,喘息带粗重的喉音,厉害时哈腰,手扶三轮车架,待喘匀了再割。于是决定天黑前走一趟后朱翰,会会王大爷家的三头牛。
朱翰水库不过是个较大的池塘,位于后朱翰与五龙河之间,间隔均不足一里地,满水时颇壮观,多年前路过曾亲眼目睹,车行窄坝,阔水如镜,水拍岸沿,力量十足,颇具汪洋恣肆之感。水库西北角立石桥一座,五个桥洞似分前后两次建设,坝体浑然,大块青石垒砌,尚算稳固,无落款建成时间,猜测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搞水利基本建设时所建。库水泄洪为滚水坝方式,下泄之水西北去,蜿蜒入五龙河,想必已多年不用,桥南的库底和桥北的渠底沧桑盈眶,废弃一般,又似回归了原始。环岸植树,白杨树居多,树冠阔叶,摇摆如铃。相与还者,多为喜鹊、斑鸠、麻雀耳。
乡村的景物,极少有历史书中的人文色彩,即惯常认为的文明。文明中的文化内涵在乡村中隐而不显,但即使颓败的景物,或于村中,或于野外,我们也能从中确切体会“淡泊清静”,它与都市中哪怕极力追求的“淡泊清静”景观所呈现的生命力、意象和能量因更加真实可感而截然不同,即便人为的建设或毁坏,也被归于自然。因为在乡间,没有一种力量可与自然抗衡。假如我们一定要寻找乡间景物的文明成分,挖掘文明的脉络,那也是大自然塑造并遗落的文明。必定从我们的历史中消失的事物,在乡间的无边无际中,也只能是与人密切相关的事物。大自然充满了秘密,那些隐秘的力量,并不为人所知,即使我们把它列入文明或文化的研究范围,也不可揭示。一个家族消亡了,一座水库干涸了,一条灌渠废弃了,都是自然的又必然的结果。
在大自然中,结果并不重要,并无一种结果归于最后的结果,只属于过程的某个环节。结果是人给出的认定和结论。走遍后朱翰多条胡同,查看了无数院落,最终没再见到王大爷,也没看见谁家门前栓有三头牛。也许王大爷正在某个小院给三头牛喂草,而我没能走到那儿。这个结果并未让我遗憾,遗憾是将来反观之后的事。它引导我寻找,并因此在村西北角田野遇到了任大爷,夕阳中,他不是挥舞镰刀,而是扬起长柄镢头,奋力开辟一块荒地。
任大爷比王大爷小四岁,今年七十三岁,子女都住城里,老伴三年前去世,目前自己生活。他挥舞镢头的动作、力度不像年逾七十的老人,汗珠晶莹,脸面含笑,对垦荒兴趣盎然。他垦荒的位置在一块烟地的南侧,紧贴废弃的灌渠,中间一条泥土小径,分开烟地和新开的荒地。这里原先植有白杨,已经砍伐,也就一分地的规模。前几天开垦的一小片,已经种上花生,盖了地膜,现在他要把剩余的开垦出来,先把土翻开,挑出树根杂草,再整平起垄,土壤潮湿,应该是新洒了水。
我迎着任大爷和垂垂夕阳,顺着与灌渠同样曲折的乡间小径,靠近那块空闲地,左手边为已经闲置,看上去还崭新的烤烟房,右手边为在烟地边盖起的四间看护房,也像村庄中的正房,足够一家人居住,晚霞中呈现暖色。这个场景给我带来置身田园的感受。这种田园并非有钱人到乡间刻意营造的环境,而是自然形成,人们最初的生活方式或许就是这样的,任姓一支四弟兄中的三位,迁离梁尹,来此立村,垦荒种地,正是我目睹的任大爷这番情景。任大爷把我带入了明朝。那时候也许漫山遍野都是空闲地吧?对我来说,空闲地相当于一个人在土地之上获得了自由,不知道任大爷是否与我有同感。
我搜遍口袋,终于从裤缝中翻到一根中华牌香烟,恭恭敬敬递给任大爷。任大爷手捏滤嘴,烟卷在拇指和食指间转了一圈,待看清确为中华后,端着它,坐上灌渠的窄沿。我替他点上。他翘腿津津有味地吸着。背后是麦田和耸立的杨树,再往后,就是他生活的村庄。我也点燃香烟,泰山牌的,背对烟地,面朝任大爷,这时候相对于我,任大爷是舒适而自由的。这自由源自土地,源自他情愿被土地禁锢。也许他从未试图摆脱这种禁锢,就像从未想过离开村庄,他的自由来自与土地天然的相互依赖和信任。他不需要离开这里,一旦离开,自由便会消失。
我们没怎么交流,沉浸在各自需要享受的氛围中。我们差不多同时抽完了烟卷,任大爷又拿起镢头,继续垦荒,要塑造完成他的空闲地。我则爬上灌渠,骑马式站在灌渠之上,目光收拢,尽力望向瘦长灌渠的尽头——那儿只有视线的终点。这接近悬空的站立,这悠悠长长的渠道,让我身材陡然高大,顿时有撒尿的冲动。我拉开前门,释放猛禽。夕阳沉下了树梢。
4
孤独算不算个好词,尚无定论。但它不是坏词,已无需证明。至于将来是否沦为无聊或庸俗,不必过分担忧。它大概会让周围有所不适,原因来自孤独不多不少是个较为单纯的词,或者因为对它用不着过于复杂的理解,反而让周围复杂的人与事感觉不适。这不代表举证人们复杂惯了不情愿简化自己,只是说明孤独一直保持了唯真的纯粹性、抑或称之为“单纯的忧虑”而已。:“单纯的忧虑乃万事之发端。”他在《存在与时间》中曾专门论述。以我偏狭的理解,他指述的“单纯的忧虑”便是孤独或孤独中开出的娇艳的花朵。因此,假如孤独可以被理解并认可,那么年轻的徐幸福的幸福当来自一意孤行痴迷于寻找种植烟草水源的孤独,七十七岁王大爷的欢欣来自最原始的湾边沟沿弯腰割草独立喂养三头牛的孤独,七十三岁任大爷的自由无非源于不舍乡间生活并偶尔垦荒的晚霞中的孤独,其实他们做的是同一件事:为自己生活。竭力为自己而活便不会给他人带来额外的负担,这样的人往往容易孤独和容易接受孤独。其孤独的纯粹性远胜于号称“为他人而活”的人的孤独。而“为他人而活”或“为社会、时代而活”一旦成为谎言则只剩道德式的呐喊与喧嚣,且不用论及其隐秘的自私的一面。瓦茨拉夫•哈维尔看透了这些,他不留情面地指出:“我们都是道德上的病人,因为我们习惯于口是心非。一般来说,我并不信任有充分准备的人。”也因此,无论孙坤的乡居独处,徐怀谦的遗世孤独,还是韩信沟、五龙河的持续缄默,若想看见他们并认为他们保有形而上的存在,必须置于与时间的消耗和共在之中。
因此,我的世界观里,孤独是个优秀的词,静默是个会说话的词。它们里面,居住万物初始,人世情痴。让我们开始吧——从一座横跨五龙河的水泥桥,一条干瘪的河床和它两岸伸展的柔软的原野。
5
孙坤和我一样,双鬓已白,黑发白发的比例如奥巴马,脸色也像他,但面部表情接近徐幸福,或徐幸福接近他,和奥巴马不沾边,除了沧桑,还有别的,猛然说不清具体是什么。他比我小两岁,生于1967年,看不出比我小,可能沧桑的底子比我厚,但并非关心国家的国际的大事造成的,虽然也偶尔关心,但和奥巴马的关心不同。他在我们高密一中八二级文科部年龄算小的,却比徐怀谦大一岁。年龄大的蠢,小点儿的聪明,这是规律。因此高考那年,徐怀谦去了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孙坤则往来于乡村和城市,开始自谋生路了。
高中毕业后三十多年干过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年纪一大把,更蠢了些,还有就是他此刻夹着两瓶纯净水,走出五龙河岸边的院子,拐弯走下通跨河水泥桥的斜坡路,而我正站在桥上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北给记忆中的河水拍照。那时正好上午九点,我和割芦草的王大爷聊完闲话到达这儿。他夹的水,一瓶归我,一瓶随后长时间行走时自己喝,不属于跟在他身后的两条小狗。
这个画面,这个孙坤和跟随他的两条小狗以及他携带的两瓶水走近河床的情景,让我生出难以言明的感动。那是幅乡居图,远离城市,离村庄也不近,是一幅独处的乡居图,接近我理想中设计的孤独状态。我猜测这种状态还接近徐怀谦想要的样子。他在《此心安处是吾乡》短文中这样描述:“我的故乡在山东农村老家,在每一片有着乡野气息的田园村庄,在离大自然最近的泥土中。”离大自然最近便需离人群较远。我怀疑多年前某个徐怀谦回老家徐家楼子村的一天,路过了孙坤乡居独处的小院。那或许是个夏日的晚上,月朗星稀,他晚饭后避开人群,出村沿五龙河往上游散步,河水的涓涓流淌和水草中的虫鸣响成一片,因这万籁之音让世界充满宁静和神秘。月光星光碎在水波里,他喜欢并沉浸在这些时刻。这是久违的安静,恍如隔世,恍如走在自我灵魂的水岸。这不为人知甚至不自知的情感瞬间被唤醒,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受到在故乡落入草丛的遗世的孤独,感受到孤独中的甜蜜成分,不再怀有加缪宣称的“我永远是自己的陌路人”的痛苦,他相遇了真实的自我并与之握手言和了。
因此,徐怀谦走离了徐家楼子三公里之远,忘了时间,像我忘了时间的存在一样。我站在桥上,手端相机,愣神盯着一幅画面。他立于水边,出神地望向我盯着的地方。这一带他不比孙坤陌生,自幼常出没此地玩耍,夏天摸鱼,冬天滑冰,新春采撷野花,深秋捡拾落叶,这些有色彩的事物,装点着久远的年代和流逝的现在,装点着我们共同拥有的一条河。假如我们能在这新建不几年的桥上相会,该是怎样的状况?孙坤夹着三瓶纯净水,小狗们陪着他,快步走近桥头,我在桥上拍照,徐怀谦身背行囊,形色苍茫,经过河堤。我们握手,寒暄,诉说多年的不见和时间造就的陌生,很快,我们发现了彼此少年时的模样,重现各自天真烂漫的笑容……我愣神凝视的画面,白杨树静穆,但已不是徐怀谦那个夜晚在水边注目的静穆。除了一座孤立岸上的院落,我们的所见完全不同。那时这里没有桥,只有渡人的石墩,石墩用卵石叠起来,间隙相隔半米,从河的东边到西边,有轻微的散漫的弯曲,如天鹅遗落的蛋。河水旋转着,先撞击,再绕过它们,带着浪花和响声,去往下游。他先是蹲在水边,借助微光,从水下,他看见安放日月星辰的苍穹,那儿不存在流离失所,万物皆有秩序,清澈见底。他起身,跳跃着,像苍穹中的流星,滑过一个个石墩,靠近孙坤的小院。他上了岸,驻足小院大门外一棵白杨树下,暗影中,眉头逐渐舒展,思绪渐趋平静。他没上前敲门就离开了。他不知道孙坤住在里面。孙坤不知道徐怀谦曾经来过。那小院清楚。它每个夜晚都在品尝被徐怀谦释怀的孤独。,在主持编辑每期稿件之余,郎朗星空下,会不会反观家乡五龙河边一座小院的孤独呢?
6
十五六年前,孙坤在五龙河西岸盖了几间房子,随后又盖了几间,圈了三亩地的院落,一家人搬离了距此二里远自幼生活的村庄王家大庄,开始独处生活。他不清楚梭罗为何在瓦尔登湖搭建木屋独自生活一段时间,也不清楚华盛顿•欧文描述的英国乡间生活给社会给人心带来的意义,他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地方,每次来到岸边,他便获得发自心灵的喜悦,整个人会安静下来。此处地形谈不上奇特,风景也不算旖旎,却是靠近了河水。五龙河的流水常年不断,由南边的村庄新胜屯西北拐出后,加快了流淌的速度,原因是眼前的河谷与河床大部分由黄沙岩构成,像斧头劈开的一般,南高北低,水流加速,携带蜿蜒,淌过割草条筐大小的卵石,浪花增多了,让本已清澈的河水愈加晶莹,鱼虾也特别欢悦,望得见它们摇头摆尾。若说此地不具备任何奇特有失偏颇。激流经过后朱翰村西,行将进入孙坤的小院和河对岸的郭才庄时,河床陡然宽阔,水流也平缓了,仿佛流水一段急奔后,有了些许疲劳,需要汇聚休整,以便继续长途跋涉。水流的回旋,让两侧河床开阔有致,近水处濡湿,水光渐减,绿意繁增,各类水草组合为绿色长廊,间或野鸭出没,鹭鸶奋起。两岸树梢之上,天高云懒,时令节气悠扬,令人荡怀……正是孙坤所说的“这边风景独好”。
水泥石桥上的我对孙坤眼中的五龙河地貌有更真切的观察,原因当然和失去了流水有关,一切裸露在眼前。桥南瘦长的河道呈现的是荒芜和不堪,黄沙岩畏畏缩缩又谨小慎微,把身子探出两岸和河底,依然抵挡不住经年累月的风化,变成了石中有土、土中有石的相貌,如同布满皱褶老人的脸涂抹了一层黄泥巴,衰老中透着疲惫。大部分河底被掀翻,连年缺水让庄稼人走投无路,深挖河床,寻找水源。数个大坑中,有几个蓄了水,乃细小的泉眼慢慢由地下泉出的,这些贵如油的水聚合为良善,可见昔日五龙河水流淌的模样、甘甜的模样。孙坤也请挖掘机挖了个大坑,为了他小院南边的二十多亩麦田,挖坑的费用高达两万多。我以为他蓄水为了卖钱,发旱难财。他说不是,这点水还不够自己的麦田用。幸亏这点水,否则绝产了。他说。他不计算得失。二十多亩麦子的全部收入,恐怕换不回水钱。不计较得失的人不止他一个,原野的麦子依然葱绿,蓬勃生长,那是农民滴血的心和希望。他们需要为土地而活,为自己的良知而活,得失不在计算之内。这是农民的朴实,容不得藐视。千般无奈中,他们不丢失本分,不丢失水的品质:不争而利于万物。
桥北开阔的河床是另一副面貌。能被开垦成为土地的已被开垦,大部分种植了小麦,特别贫瘠之地栽植了杨树。因此,如果不是站在桥上,看不出那是北去的五龙河河床。数小时行走,每到河床隆起之处阻挡去路,总以为是岭地的下陷而非一条河流的冲刷。土地紧密相连,流水不过从表面将它分开,流水退去,土地愈合,让河流丧失记忆。这种流离失所有其切肤之痛,但恐怕只有流水才能感受得到,人只会在一旁扼腕叹息。
“自从四、五年前这座滚水坝式水泥桥建成,五龙河就彻底断流了,是个巧合。”孙坤说。我接过纯净水,插进摄影包。“是嘛。”我嘀咕一声。心想或许是荒诞的巧合。如果弯曲渡河的石墩还在,蹲在上面望望水底,也许还能看到安放日月星辰的苍穹吧?还好,这画面永远定格在了徐怀谦的世界中,离他远去的世界或者在他安息的世界,他故乡的河淙淙不息,永远流淌,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和欣慰呢。
2012年8月22日下午两点,。我们得到了这个消息。那时,徐怀谦从报社家属院六楼一跃而起,像一滴水,一滴五龙河的水,轻飘飘,飞翔那般,滴落到地面。
“我们走吧。”我说。我们两人,其实是三人,走下桥头,步入河床,往下游的徐家楼子方向而去。孙坤的小院孤零零停于河岸,像条搁浅的驳船。
7
上午九点在孙坤小院的桥头,一件重要的事是他夹着两瓶纯净水朝我走来。下午一点多,纯净水喝完了,我们来到了徐家楼子169号,徐怀谦故居前。一件重要的事是他不可能打开门,迎我们进入他的乡间小院,喝几口解除疲乏困顿的水。时间在此呈现了两种形式。对于我们,它载着我们走了一段,一小段,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几十年,它载着我们继续朝前走,一分一秒不曾停留,看上去阳光灿烂,热闹非凡。对于徐怀谦,时间在他身上耗尽了,如今是他载着时间走,漫长的一段,没有人间的边陲,也望不见底,一条黑暗的胡同,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在他的故居驻足,驻足在时间的两个侧面,恍恍惚惚,分不清哪一种孤独更像孤独,或配称孤独。
这是座普通的农家小院,大门朝南,面对村庄一条水泥路,往东出村可爬上一座岭,往西倾斜的下坡通往五龙河,都在咫尺之遥,比北京近多了。黑漆的包铁大门关闭着,春节贴的对联大部分还在,红纸上金粉点点。过门签一张不少,贴于门楣,风一吹,上下舞动,飞起时,可见那个169号蓝底白字的门牌,只是一瞬间一瞬间地掀起,大部分时间是垂下的,正好把它遮住。门前一棵年轻的槐树,我们称为国槐的,应不超过十岁,也许徐怀谦回家时栽种的,也许不是,它标志出院落东侧胡同的界限,树冠葱茏,充满生机。与门楼连成一体的为两间南屋,和门楼组成三间的格局,窗户上了绿色的门板,完全遮挡了窗子。南屋前临街整理为小菜园,用红砖干垒了花墙,种时令蔬菜,扁豆尚未爬上竹架。小院不大,红砖院墙高耸,看不到什么,只一棵有年岁的枣树,树梢探出墙外,与东临人家的枣树在胡同交汇,枣叶细小油亮,片片含翠,展示生命的无限想象力。
怀谦故居藏了什么,无需走进,从他的文章就能看到:“老家,承载了我童年的梦。犹记夏夜乘凉时,躺在庭院里的草席上,看繁星满天,听知了鸣唱,长辈们叼着烟袋,火星明灭间,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讲懒婆娘的故事讲孤魂野鬼的故事,也许太有趣了,风也赶来偷听,蹑手蹑脚的,听了几耳朵便窃窃私语着离开了。老家,因了父母的存在,挽系住了一颗游子的心。”这是对家乡魂牵梦萦的记忆,也是徐怀谦对故土的终极记忆。这终极的记忆,是否便是徐怀谦作为一名知识分子要寻找的“吾乡”?他写道:“人类不能没有故乡。没有精神故乡的人必将陷于虚无。”徐怀谦的“吾乡”,是否便是他精神的故乡——灵魂的栖息地?
在怀谦故居屋后,巧遇他的邻居,一位中年妇人,正在门口采摘金银花。她对我们的出现并不惊讶,反而十分淡定,这让我有了攀谈的意愿。
“这儿可是徐怀谦的家?”我明知故问。
她下巴一抬,正好指向右前方的四间红瓦瓦屋,给了肯定的答复,接着道:“一看你们就是和他一样的人。”她含着笑,有明显的友善。
“什么样的人?”我追着问。
“他一年回来两次,回家就呆在屋里,不出门。”
“我们都不擅长说话。”我语出无音,她笑着点头。
中年妇人的话把我带入沉思之门。抬头南望,一条胡同,一个舒缓的坡度,竟如此幽深。妇人的话一定是错的,这条胡同可以作证。这条碎石子铺成的狭窄悠长的胡同,很多年前或许就是今天的样子。即便白天,也很安静,少见有人往来,入夜,就更安静了,连星星也不会打扰它。这时候,徐怀谦打开那扇黑漆铁门,身着简装,在胡同散步。他勿需仰望星空,星空在他头顶之上。他也勿需低首故土,故土在他脚下延伸。一切那样静谧,世界退回它最初的样子:自由、孤独、沉默。
我不能妄测他在其中思考过什么,如果散步者是我,也许会思考“知识的良知乃人类的良心”、“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是最孤独的个人”之类,他不会这样思考,这些思想对他太过肤浅。他也许需要更深刻的东西。也许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走走,呼吸一口干净的空气。我了解他行走的样子,高中的时候就了解了。总有那么几个同学,包括徐怀谦,无论前面的道路多宽多直,即使面对开阔的广场,也总是小心地贴着墙根走,靠紧最里面走,走在边边角角上,生怕与这个世界相遇,即使相遇了,也尽量免于正面撞击。然而,他避无可避,世界迎面而来,爆发巨大的碰撞声,像波涛冲击卵石,浪花朵朵,恰如他最终选择用肉体对水泥地面的撞击,绚烂如花,瞬间碎为荒谬和虚无。他到达了“吾乡”,直抵自由。徐怀谦的自由,像家乡五龙河的一滴泉水,从高处向低处运动,在自由落体中得以实现。如此惨烈。如此远离人性。它的两岸,绽开两朵小花,一朵孤独,一朵沉默。
《静默是一种深刻的语言》,这本书,是徐怀谦生前出版的散文集,也是他对自己匆忙一生的旁注——没有比静默更持久的呐喊了。
8
来自天上的雨水和来自地下的泉水大概一开始就清楚自己的使命:流淌。流淌之前,若汇聚成功,很快会找到直接的路径,以最简单的方式,流往江河湖海,惟其如此,一滴水才不至于消失,才有力量摧枯拉朽。消失速度最快的恐怕是人的口水,方式是喷,唾沫星子四溅,初看汹涌,其实毫无力道可言,除了臭味散开,并无可取之处。此乃人的习惯。口水当然无法和天上的地下的天赐之水相比,写下来也因是水的一种,却让我无端地怀疑高密连续多年的干旱是否与人喷的口水太多,让天赐之水不胜其臭掩鼻而去有关。我和孙坤一边讨论水的形式和什么水最臭——结论是凡人体内的水都臭,一边去往王家大庄村南二里远的战家岭。他说战家岭是高密最高的岭,这是他小时候的认定,岭上和五龙河一样,安放着也埋葬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有岭就有坡地,有沟壑,岭越高,沟壑越深,做了雨水泉水的出路。四季流水的年代,孙坤搞不清那些沟壑有多深,只知道战家岭的水和后朱翰村前的起自两埠岭的流水都辗转汇入了五龙河郭才庄徐家楼子一带,让此地河床愈加敞亮壮观,成为两岸村民代代辛苦劳作之余捕鱼捞虾赏风纳月的乐园。
战家岭有两条深沟,一条起自西坡,叫西南沟,一条在东坡,叫韩信沟。韩信二字让我喉头咯噔一声。可是楚汉争霸领兵打仗的韩信?孙坤点头,目光不容怀疑。小时候到岭上挖菜挖土,挖到过枪头和短剑,锈的不行,快烂透了。他补充道。但他没能将这些古物保存下来,随手扔了。说不定现在还能挖到。他再次补充。我还是怀疑韩信大军是否在战家岭驻扎或途径过。传说的韩信沟在诸城的林家村镇,有个庄子叫韩信沟村,当年淮阴侯统汉军经过时,见凤凰岭下沟壑纵横,适合大军休整,便布设哨台,起炉火打造兵器铠甲,寻机与楚将龙且大军决战,起兵前往潍河时经过了王家大庄村南的战家岭也未可知。战家岭一名,确似与战事有关,若孙坤挖到的枪头短剑还在,确证了历史,保不准又添出一段佳话。但很明显,他错过了历史,把佳话随手扔了。
历史中的人与事,无非如一滴滴的水,有些汇入史册,留下枯涩的墨迹,有些流入民间,变为无稽的谈资,更多的水中途蒸发了,不曾遗留什么。记载与传说与真实大相径庭,难以还原,因杜撰篡改与史实相反的,也不在少数。因此,韩信沟、战家岭,除了名字让人想象,等你登顶而望或沿沟巡查,看不到与名字相关的事物,只看到历史的终结和正在演进的社会现象,只能给自己的想象施以安慰。此时若勾起投资文化生意的人或团体的欲望却是一种罪过,反而扰乱此地的安静,平添许多泛滥的尘嚣。如今遍地寻根,遍地文化,似乎无一物不与文化有关,似乎不和文化关联便没了文化,沦为人人鄙睨的可怕的事,结果除惹来一群实无文化担当的所谓志士仁人上蹿下跳外,便是让文化本源迅速苍老并解体,让看似遍地流淌的文化一文不值甚至死亡。
商业化、娱乐化和庸俗化让文化和与之相关的文明流变或沦落为恶俗的垃圾物。无辜的野花野草跟着受连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野花野草多美啊。沟沿的野酸枣花用手语说话,以眉目传情,从不虚情假意地朗读。太阳从未学习过唐诗宋词,圣人之言一句也不会说,傻愣愣地燃烧自己,传播光明和力量。月亮是李清照吗?它回头嗅身后的地球,嗅到一股霉味。在战家岭,我和孙坤登顶而望,一座岭上,一半是种植烟草的黄土地,那是用挖掘机毁了一片森林整平了岭坡建成的;一半是遍生野草树木的沟壑,韩信在历史里用兵,喊得嗓子眼冒火,沟壑中找不到一股流动的水;岭下的麦田,麦苗喜人,一对小媳妇,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身背喷雾器,动作一致,喷药灭蚜虫,,那是我十小时狼狈寻找中最美的发现——走近仔细验证,她们并未往外喷文化,然而她们就是文化,身影与周围的环境完全吻合,高度和谐,如甘露般的泉水流淌,美了整个岭谷。
自岭顶东望,五龙河尚可隐约在目。今日之五龙河,怒涛翻滚、旌旗猎猎之风尽失,烈日下,仿如一条蚯蚓,头尾被钢钉固定在了起始之地,动弹不得,晒成了干尸。若将此现状完全推给自然之残酷未免太过牵强。天灾的原因有,人祸的原因更甚。一路走来,听老人言,沿途河流两岸,几百年的植被和树木,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破坏,至今不曾停歇,形成风雨的小气候早已不在。大自然是有良心的循环系统,你善待它,它便善待你,你毁坏它,它便给你脸色,那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话反过来,轮到我们,岂不只有被曝晒的份?单说这战家岭,祖辈们留下来的黄松林、橡树林每棵都水缸般粗细,那便是文化,有益的文化,一棵棵站满了岭坡岭顶,韩信的百万大军也不可比,整个村庄受其荫蔽,冬暖夏凉,风调雨顺,偶尔的暴雨成灾居然让人怀念。看今朝,整个山岭多么卫生干净,显示了人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除了几根烟叶,一川黄土,便是一簇簇速生的白杨,白杨林最多六、七年,短则三、五年,便遭砍伐销售。处处是人的物欲。物欲横流啊,汤汤乎不可遏制,只剩口水乱喷,水尽了,空气臭了,人心烤焦了,人人焦虑。
“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若把“诗人”广义地理解为“诗意的栖居者”,则有能力获取“诗意”者均可称为“诗人”,写诗之人却未必真有“诗意”。这样的话,真“诗人”越多,一个时代的“诗意”便会增多。“诗意”多了好还是少点好?仁者见仁。“诗意”是人的精神领地,与物质不太搭,或经常与物质对峙,社会上有能力获取“诗意”者明显少于有能力获取“物质”者。于是,“还乡”成了稀罕物。还哪门子乡?回归精神故园。故园在那儿?在一片名叫焦虑的开阔地后面。焦虑是透明的,看不见摸不着,有固化之势,不易穿越。人们不禁要问:人心的诗意即便存在,有它落脚的“栖居地”吗?
很明显,焦虑是个坏词。想变成好词或中性词得有许多条件和转化。我们没办法让它变好,因此它只能待在坏词里面。对人来说,焦虑为万病之源。对社会来说,焦虑乃旷日持久的干旱。这些年,高密充满焦虑,如不散的雾霾,也像泛滥的干旱。孙坤说,据他所知,王家大庄及周围村落,有不少人家超过三年绝收了。当然,绝收这件事不值得焦虑,无非是土地绝产,不影响生活,甚至绝收的家庭反而生活得更好,因为他们根本不管不问种地的事,这虽然是件让人焦虑的事,但在此不去说它,因为不值得一说。值得说的是土地绝收了,五龙河干涸了,还谈“诗意”、“还乡”,不是扯淡吗?
明察秋毫者说:社会越来越浮躁了。我认为有道理,但不够准确。浮躁无疑也是个坏词,但不如焦虑坏。用“越来越焦虑”更合适,更让人如坐针毡,怀抱针砭,甚至让一群鸡也坐立不安逡巡徘徊起来,这才是焦虑的功效。
旱灾让河床变成美丽的草原,脚踩碎石软草行走多时,孙坤不时喝水,脸上已是汗珠熠熠,油光闪动。郭才庄村北的河段,忽现人烟袅袅,宽沟、白杨林及围栏阻挡了去路,开辟及圈囿之处,种植土豆、小麦、花生及零星果木,数条人工开挖的沟壑纵横交错,足有百亩之巨,房屋、猪舍、鸡舍散落期间,看规模已有多年经营,仿佛撞上一处农场而非河床。一条宽十几米深五米有余的大沟对面(沟外沿已被铁篱圈起),白杨林下,盖有鸡舍,散养的鸡群有的低头吃食,有的无事徜徉,还有一些站在沟沿瞭望风景。它们瞭望到我们正在走近吗?还是瞭望到隐隐的雷鸣与流水?我见它们个个鸡冠通红,面呈焦灼之色,却不知它们在焦虑什么,或许由于夜不能寐,推了一夜牌九或搓了通宵麻将,后悔临了为何打出那只幺鸡,再捏一圈不打不就荒庄了吗?结果让对门推倒一把清一色,自己输了两吊铜板,真是太冲动,追悔莫及。
我手抓铁篱,与鸡群对视,大有与之僵持些时日之意,不料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污浊之气,嗅到人的贪欲和占有欲,嗅到五龙河的低吼,吼声虽弱,却也让我这个耳聋耳背者听得清晰,那是上帝对人类的骄奢之心贪婪之心的警告,警告世人收住脚步,切勿踏碎自然之门。圣人言:“柴也愚,参也鲁。”是为忠恕使之,非聪明而智慧也,非迟钝而宽仁也。若人人机关算尽,遭殃的恐怕不止五龙河,还会有潍河、胶河、柳沟河,幸亏忠恕者多于聪明者。想毕,已尽释然,随转身西行,经此五龙河农场为行人留出的西侧窄道继续北去,又见东西向深沟数条,有的存水一溜,有的干涸见底,把河底挖了个千疮百孔,只为找水卖钱。北行中,那群鸡焦虑中凝视的眼神挥之不去。鸡有焦虑尚可理解,因为鸡有生命,完全有焦虑的权力。那些挖沙船不知何时也焦虑了,裹身铁锈,紧皱眉头,似有无限愤懑,让人匪夷所思,难道沙子挖完了它们闲得难受?一个人太闲会因蛋痛而焦虑,同样道理,太闲的挖沙船也会因蛋痛而焦虑吧。它们焦虑什么呢?
过一片河底树林,享受够阴凉,爬上一道新起的土陇北望,眼前河道豁然开朗,开朗的原因为河底面目全非,彻底的底朝天了,像小媳妇被剥了个干干净净,仰面躺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除了隆起的胸部,别处亦有肿疮,性感温柔尚存。数条挖沙船站于河床角落,像办完事正提穿裤衩的彪形大汉,嘴角斜斜,诞下口水,眼角皱纹,提拉腮帮子肌肉,似笑非笑。我在五龙河边长大,见过它的沧浪大水,也见过潺缓细流,却从未见过船只行驶,不料想枯水之年,竟在河床之上,见到船只,真乃眼界大开,让我这个从未见过船的人认识了船的模样。经济的高速发展,各类建筑类资源价格飙升,五龙河黄沙自然也是资源的一类,岂能放过?显而易见,它们,这些铁船,五龙河很多年了。
且慢,如此武断似有不确之处。这段挖掘的区域北端,横亘一条拦河土坝,史料记载:1995年,高密市投资180万元,在徐家楼子村后建拦河坝一座,扬水站一处,所有耕地都能灌溉,亩产吨粮。原来这些船为清淤而来,办的是件大大的好事。如此说来,使的套子钱也有来源了。
挖沙船与赤身的河床焦虑的凝视让我毛骨悚然,此地缺乏诗意。
9
瓦尔特•本雅明的文章《孤光灯》只一句话:“唯有不抱希望爱着他的那个人才了解他。”这篇文章是个虚设,问题在于孤光灯凝视了什么。尼采说大问题比比皆是。他把小问题都消灭了。或者说小问题无不潜伏变大的可能。假如被孤光灯凝视的是一个人,这个问题不会太大,无论有无希望,爱的存在淡化了爱的绝望。假如孤光灯凝视的是周围包括它本身的黑暗,此问题比爱就大许多,不管抱不抱希望,孤光灯无力撑开所有黑暗。黑暗中密布焦虑,它用焦虑凝视焦虑。孤光灯与黑暗与焦虑的对峙构成荒诞的结局。荒诞的结局没有结果,只有焦虑。“爱着他的那个人”始终是局外人,并未出现,至少文章中没出现,所谓“了解”只能被视作假设,如同假设为“不了解”,我们可以尝试着理解为“充满希望的爱来自陌生”,或“爱源自相互的不了解”,来自绝望,焦虑中的绝望。
而我却认为弧光灯凝视的爱是“诗意”,是“还乡”,是对“诗人的天职是还乡”的深入注解。近中午十二点,我们进入徐家楼子,目标为徐怀谦故居。我们又渴又饿。诗意不能当饭吃,当水喝。先解决温饱问题,才有力量还乡。一处红砖瓦屋一侧,苦楝树开了花,花束的颜色和香味介于紫丁香和白丁香之间,飘扬于东西北街和南北胡同。我们一时想不起苦楝的名字,焦虑中,仰脸凝视那些紫白的花束。苦楝的枝桠高过门楼和房顶,缀满蝴蝶结。它们用香气飞翔,半个天空是它们的,我们寻找,努力回忆它的名字,耽误了些时间。树下西屋山墙贴一张大红纸的通知,内容为:
各个体户、农业合作社等持有工商证的专业户,请携带工商营业执照、相关许可证、身份证,到镇市场监管所进行2016年度信息公示(年审),避免因未进行公示(年审)进入异常名录,对个人信用造成影响,也可自行在网上公示。村办公室,2017.4.18
我在苦楝花下读了一遍,又耽误了些时间。村中唯一的饭店,厨师正好今天休息,迎接我们的是门口的黄月季和红月季。方瓜茬花开了一路,花色多变,异常娇艳。我们往村东走,是个岭地上坡,那儿有家超市。
超市建于岭地半坡,水泥墙面,蓝色钢瓦封顶。建筑西侧,垒墙填土,筑为平台。一多半辟为菜园,种植蔬菜、一架葡萄、一棵杏树,一棵桃树,垒了红砖花墙,同徐怀谦故居院前一样。一少半水泥封地,置固定的阳伞,遮光挡雨。伞下一张红漆树桩茶桌,茶壶茶碗俱全,茶桌旁一张半米见方的矮腿饭桌,马扎数把,一处颇具诗意的所在,便心生欢喜。孙坤入超市购来馒头两只,榨菜片及什锦菜各一包,大碗方便面一碗,杨桃罐头一罐(我需补充糖分),青岛纯生啤酒一瓶。我们坐在饭桌边,摆开食物,享受阴凉。我吃馒头喝啤酒,他吃方便面喝啤酒,忙得不亦乐乎。
正热闹间,超市人家的小媳妇如苦楝花香,飘至桌前,笑吟吟送上一盘大包,一只只大如握拳,一共五只,转身走开时道:
“面没发好,凑合尝尝吧。”
大包白白的脸,弯着月芽的褶,鼓鼓的,白菜肉的馅,咬一口,有细密的浓汁,香极了。我三个,孙坤两个,分配很合理。酒足饭饱,裤缝中摸索出收藏多年的一根中华牌香烟,端在手上,坐直身子,点燃,享受的姿势如同夕阳垂落时后朱翰的任大爷坐于灌渠窄沿那般。我眯着眼,凝视倾斜向下延伸的徐家楼子村北的街道。道路不宽,铺了水泥,一辆三轮货车,一间房屋,又一间房屋,两棵树冠硕大的本地槐,之后是那数棵开花苦楝树的胡同,再往西,过了村外的白杨林,便是五龙河,顺河道往北一里许,便是李家庄水库,水库是个大草原……徐怀谦还乡时,应走水库大坝那条平直的路,然后骑上白马,飞奔过草原。
“这儿很美。”我吐出烟雾。
孙坤扭身,看眼我说的地方,欲言又止。其实我想表达,此时我没有焦虑,因为吃得很饱,且补足了糖分。而对本雅明的高论,忽生新的理解:不抱希望的爱是一种力量,一种信念的坚守,因此,新的盼望开始建立。本雅明的弧光灯凝视的,非人,亦非黑暗,是盼望本身,是还乡的路途。
诗意永在,如同饥渴,栖居喷香的大包中。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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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龙河》共12章23万字,自2017年3月至2018年4月,作者用一年时间从起点到终点完整行走了一条河流,通过观察、体验、思辨,系统撰写出这部长篇散文,被称为文字版“清明上河图”。整篇散文着墨于五龙河当下,贯彻了作者“现在即历史”的创作观。由当下反观过去、展望将来,发人深思。本公众号陆续分章推送。
作者简介
阿龙,山东高密人,业余时间写作。创作《发现高密》《五龙河》《夷地良人》“老家三部曲”。其中《发现高密》由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作品获第四届风筝都文化奖,第二届齐鲁散文奖。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